2015 第一屆當代敘事影展
《當代客家影像敘事:從「邊界漂流——齊放客家影展」的選片經驗出發》
時間:11/21(六) 14:00
地點:客家文化中心3樓媒體簡報室
講者:鄧世杰(中國紀錄片製作人、策展人)
與談人:鍾適芳
講座紀錄:藍雨楨
與談人開場:
第一場講座,邀請到本次影展第一部放映的影片《餘光之下》的製作人,也是我們本次四大主題〈邊界・漂流〉的共同策展人鄧世杰,這個主題來自他在中國的齊放影展策劃的影展主題,以一個共同合作的方式選片,我們挑了其中四部片。今天邀請另一位對談講者曾吉賢,因為有事無法趕過來,但他會來之後其他片子的映後,但我相信世杰準備的豐富材料,獨挑大樑一定會相當精彩。
我先介紹一下齊放影展,大家知道其實中國紀錄片放映的環境是非常不好的,齊放影展曾在中國22個城縣放映,放映場數超過一百場,這是一件非常困難且驚人的事情。我自己拍攝的影片《邊界移動兩百年》有被選入其中,放映的場地有像是清大那種幾百人參與的場子,也有北京地下酒吧,大概有十個人來。有次我接到電話,他們在海南島一個小咖啡廳放映,我用Skype現場連線,咖啡廳來了二十幾人,但我總共回答了十個問題。有一次是在湖北,映後他們打電話來作採訪。我覺得相當不容易,他們在全中國用一種遊走在法律邊緣的方式四處游擊放映,相較起來,我們在台灣幸運許多。我們在《當代・敘事》影展中也有自由創作的主題,歡迎世杰在此暢所欲言,歡迎。
鄧世杰:
我是受這部影片《餘光之下》的啟蒙,我才發覺我的客家身份是一件重要的事,後來才請鄧伯超回我自己的家鄉做紀錄片,等會兒我會放一個我們正在拍攝的新的電影片花,在那之前,我們可以先花點時間一起聊聊影片,有人想問什麼都可以提出。
Q 我想問楊曉波老師,後來的婚姻發生了什麼事?我很在意這件事。
A 其實片子到最後應該是....如你想的那樣。很多放映場次觀眾會問我們,為什麼要把一個個人隱私拍進去,對我來說,他的隱私之於這部片有點怪。
鍾適芳:我補充一下,我自己看到的是,楊曉波的家庭生活與他記錄的山歌其實有隱約關聯,兩者是平行敘事,因為山歌中有很多愛情或現實有錢沒錢的描述,婚姻的關鍵其實是非常經濟、政治的,不知道導演是不是有意識這麼做,但我自己覺得他的生活狀態和山歌有所呼應。
A 其實這麼多場放映,沒有人提出過像你這樣的觀點。導演是四川人,到海南讀書,拍這部片做畢業製作,認識了本地人葉同學,他說你想拍片來我家拍,這邊有一個很厲害做山歌收集的。他一開始本來只想拍楊曉波的山歌採集,但到了當地發現很多有趣的東西,所以我常說這部片子很有肌肉感,就是每天扛著機器就去拍,都是到現場才會發生事情,很直覺。他在那裡過年,拍了兩三個月,回來一大堆素材不知如何是好,又要交畢業論文了,他把自己關在學校宿舍裡剪了五個月,還要請人翻譯,做英文,他又希望片子可以真的在大螢幕上映。
Q 我提這個問題是因為,這部片子有一半好像是楊老師的個人傳記紀錄片,有點像給他人生下註腳一樣?
A 導演拍完這部片子後,有回到海南當地放映,給這位先生看的時候,他一邊喝白酒一邊看片子,有他的部分就評論,沒他的部分就醉得睡著了。其實除了這部片子裡收錄的歌,導演還一共收了三百首,可惜我們在哪裡都沒有學術機構重視這件事,對山歌都沒興趣,所以有大量素材都還沒輸出整理,對導演來說,他希望這是一部電影,而不是一個人類學的學術整理。電影簡介是故事性的,誰去收集山歌了,誰去做儀式了,但原先最早的影片開頭,是說海南的客家人從哪裡來等等,用人類學的方式闡述,後來過了幾年他很不爽就拿掉了。
我在2010年在深圳看到這部片子,我就震撼了,裡面的山歌真的很好聽,打動了我,和我從小聽到熟爛的山歌不太一樣。特別是裡面黎族的婚宴唱歌那位,唱得感覺很自由,非常開心,我就和導演聊,聊完之後就問他說,你要不要來梅州做個片子?我就去找錢,我心想大概拍三個月,他回答我他至少要拍兩年,我心想這人真厲害,肯定要和他合作。後來我去籌資,別人一看要花兩年時間拍,他就願意投資你,結果我們一拍就是四年。我先放一下四分鐘的片花,這是我們一起去到梅州拍攝新的紀錄片的影像。
【片花預告】
我從一個與紀錄片無關的人,最後做了製片和策劃影展,希望可以提供一些大家可以解讀的文本。這幅地圖是清代的,左邊是廣東,右邊是福建,北邊那一小塊是江西,這就是三城交界,最早客家人流轉的地方。我們從深圳——從大陸語境來說,是一個改革開放三十年經濟開放的地方——去到梅州。一開始我們想找一些學者或學術機構支持,對我來說,對客家或家鄉的概念幾乎是沒有的。我們在當地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看書,然後發現,我們看的書都是垃圾。其中只有一本法籍美國人勞格文(人類學家、法國遠東學院教授)寫的《客家傳統社會》是唯一讓我們很興奮的。
一開始,我對拍片的概念是那種三個月就要拍完一部紀錄片的方式,其實是很電視台的做法,我一開始是抱著這種心情去拍的。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和導演磨合,有個攝影師就跑了,我們磨合之後,一個很奇妙的契機,我們去到梅州韓江河口,和船那邊的人協商後,上了船,跟著他們在船上航行了三百公里,用三、四天時間,這過程裡我們體會到,我們要拍的東西不是教科書,不是學術機構,也不是我們原先設定的客家主題,而是當下我們看見什麼,感受到什麼,我們就應該去接觸。
我們坐船跟著船伕,沿著韓江到了汕頭,我們決定用一種野路子的方式去拍攝,我們遵循著上一部片子《餘光之下》的經驗,尋找民間儀式,我們轉來轉去,就轉到龍岩一個叫培田的村子,我們在村子住了一年半,我們剛放的拍攝片段,馬來西亞來的會回到梅州祭祖,祭祖後會到深圳一個拆了三十年的地方找祖屋,這我們就跟到了。還有譬如他們要建水庫,我們跟著一個賣豬肉的,因為他去賣豬肉的地方就是會經過要見水庫的流域,所以我們就跟著他去賣豬肉。每天早上五點鐘跟著他走。
在培田那邊我們捕捉到一家人,那裡是一座古城,有四百年的歷史,他們正開始面臨旅遊開發的問題。這家人發願說我們要養蜂,我們去山上開荒做農家菜給客人吃。大概有幾條故事,其中有一條是我家裡的故事。我們拍攝中途,我母親提起,父親的骨灰是否要送回老家去了?導演便決定拍我,有一段是我從深圳把骨灰送回家鄉(梅州豐順縣)安葬的過程,但後來沒放,我覺得不好意思。
拍攝過程中我們重新認識了客家,尤其是這一大片地區,你碰見是城市與農村的問題,信仰的問題,我們都是重新學習、了解的過程。拍到前年的時候我們資金斷了,我們停了一年半,還沒繼續進行,我們還在找其他機會。
前年在梅州,剛好遇上一個大型的城鎮化政策,當地開始大面積的強徵土地和拆遷,那時我組織了一些藝術家、人類學家的團體到梅州去關注這件事,還做了一個影片,題目是「訪強徵強拆調查」,我也很奇怪在網路上怎麼沒被刪掉。剛剛播的片花裡我用的是生祥的音樂,很久以前我在深圳聽到生祥和永豐的反水庫音樂,那也是我最早出發的一個小小的契機,後來我接觸到永豐和生祥,片花上有一端看不太清楚,那是仿照美濃愛鄉協進會,我們取了一個「梅州青年愛鄉協進會」,這個協進會大概只有十幾人。回頭來說,這部調查當地拆遷狀況的影片,網上點閱率也有五萬多,不過五萬在大陸真的是很小的基數,感覺上我們好像興起一個議題,對當地有一點影響,但是經過一年半,我發現這種持續運作的影響力還是不行,會非常疲勞,包括當地的村民。另外,我們組團去梅州時,同行者幾乎都是女生,十二個人中只有一個男生,但他是陪朋友去的。我們在大陸做公共事件或社會介入的時候,女生通常都占很大的比例,這是我做完紀錄片之後,我開始接觸運動的觀察。
我們在福建培田住了一年半後,培田當地也開始討論農村要如何發展,當地有個NGO提議仿造台灣模式,來做個藝術節,他們就邀請我來做個影像,我們就做了一個農村影片到當地放映,放映過程中,我們思考這個影展是否能和當地農村產生更直接的關係,我們後來用社區影像的方式,請當地老人家做導演,我們輔助他拍攝,剪輯,做了一個關於當地土地政策的影片,這大概是我們回家鄉做的實踐,就是回家鄉拍片拍到破產,接著做社運的片子,還沒被請去喝茶,做了一個農村社區影展,花了四、五年時間才完成。
接著介紹客家「齊放影展」,齊放是很特別的組織,他背後雖然有一個「齊放」的傳播公司,但它的宗旨是推動獨立製作或藝術電影能夠在大陸上映。另外他們也是一個聯盟的平台,全國的咖啡館、書店、放映空間,如果對獨立放映有興趣便可以加盟。齊放很注重版權問題,加盟通常是先通過網路,比方說他們策劃一個女性或農村議題的放映活動,就尋找影片、尋找版權,然後發給全國加盟的單位,告訴他們我這邊有影片,有合法版權,如果有人想加入放映就來聯絡我們,只是本地觀眾宣傳等等就得由當地單位負責。它是一個鬆散的組織,加盟的單位不一定每次都要加入放映活動,可以根據場地實際狀況調整,譬如說有個場地幾百人,有的場地像上次去的東北,一個酒吧,看客家影片就送啤酒,結果只有老闆一個人看,這全國各地狀況都不一樣。它的組織雖然鬆散,但核心理念是有方法的。
之前的齊放策劃的影展多以導演為中心,譬如做一個周浩專題,找他拍的六部片放映,或是議題性像是多元性別之類,但客家影展好像只能從人類學的一個方向去發展,一開始我到處問人有沒有相關的影片,就面臨到「客家」的定義問題。他們會問你:「什麼是客家影片?」一定要是客家籍導演?一定要客家題目?因為客家是一個族群,不是一個民族,他們沒有被登記在冊,身分證上沒有客家這個選項,所以我一開始採用簡單的歸類方式是,片子的客語成分、地區居民等等,譬如說策劃的影片中,福建寧化鬼叔中導演的作品《羅盤經》,這個導演在當地以紀錄片方式拍攝題材,已超過十年,他陸續的作品也受到很多好評。他在做影片的時候,一開始他朋友鼓勵他做客家題材,他一開始提綱是「大客家」,超級龐大的題目,朋友告訴他說,這是中央電視台在幹的事情,干你屁事啊,你要拍就拍一件事就好了。有趣的是,多年之後,他會用一個詞是「寧化人」,他不提「客家」,而是「寧化」。其實我先前去粵東、福建,我所看到客家狀況差異非常大,像是在培田一年半的時間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,但他們自稱是客家人。
我覺得鬼叔中的轉化是個很有趣的問題,譬如《生命的河流》導演陽平道是廣東陽春人,和前者有點類似,譬如他們被採訪問到怎麼把客家元素用進影片?他們的回答都很類似。他們會說做這片子不是為了客家,但陽平道會說,因為我是天生的客家人,我的生活背景、居住環境和文化系統都是客家,所以我拍什麼影片,必然有客家元素在,但這不是我主動要尋求的,而且我反而覺得不注重客家題材,反而可以很真誠的去表達自己,譬如他前幾部片子都是很自然的用本土語言去做,不是為了用本土語言而刻意這麼做,只是這麼做是讓他舒服的。我把這些片子都收集起來後,我發現他的片子最具本土敘事的力道,只是被客家的方式選進來而已。
另一個有趣的短片《福建・土樓》,我聽不太懂裡面的方言,有點像閩南話,大陸的說法是「客家土樓」,但是對閩南人或閩東人,土樓就是土樓,後來接觸到一些學者,他們認為土樓就是區域性的建築,不見得專屬客家,就是那個地區的人都是這樣建房子的。因為土樓就是大家族居住的方式,所以我選片也選了這部,其實很少有當代的視野,像這部片的兩位從義大利來的導演,用他們族群居住的方式來解讀這個建築形態。《餘光之下》可以等看完片子大家再交流,另外《邊界移動兩百年》,那時候我們影展名字從中摘取,叫做「邊界・漂流」。邊界的部分,我們的片子有廣東、福建、海南、印度等區域性的,這幾部影片拍攝從方法到議題也完全不同,所以其實從地域上、議題上、拍攝手法上都有不同邊界。漂流是因為我們並沒有定位在一個清晰的地方,尤其對大陸來說,客家範圍很大的,尤其是閩北那一帶,他們是比較接近江浙的風俗,廣東靠近潮汕那一帶,他們又沾染了潮州的風俗。
我自己的困惑和興趣也在於,這一個廣泛的「客家」概念裡,存在著大量的邊界,需要當代的學術方式去進入和釐清。比方我去福建遇見客家人,他們自稱客家人就是勤勞又好客等等,用的語彙很雜亂,但是他們又都自認是客家人,但實際上他們很不一樣。法籍學者勞格文先生,他認為客家區域差別性很大,我很期待知道這些區域細微差異的地方,這個也是客家人身份認同細微差異的地方。
我們影展大概有這六部影片,個別都獲得許多獎項。客家地區,我們有試著想聯絡地方的文化協會或政府組織,遞交企劃書之類,但他們都沒有想合作,頂多就是想要媒體關注和弄個項目。其實回頭想想,這是一個好的問題,客家影片需要客家觀眾嗎?或者說,客家人,是否需要客家影片?
我在梅州放映是個尷尬的場合,幫我在當地張羅場地的朋友,是當時反對土地徵收的,他們當時希望可以做一點跟客家認同有關的東西,我們去放映,發現只有一間素食館的老闆的二樓場地,我們去梅州時間很短,先試映一場,那場地因為是餐廳,到七點半要放映時要先請客人趕緊吃完離開,現場很悶,有菜味,最多的觀眾就是我舅舅一家,當地幾個青年人,他們就在後面玩起手機,我念了幾句他們就走了,陸續來了三波觀眾,有舅舅一家、我的家人,還有當地處理土地爭議的阿姨叔叔們,放完了我跟他們說影片的東西,他們恍然大悟,我才知道其實他們很希望放映之前你能解釋多一點,我才知道他們的觀影經驗,從大眾傳播或好萊塢的管道,他們被訓練成電影沒旁白就不懂,我當時放的是《生命的河流》已經是比較親民,是比較好的電影語言,當然他也是很真誠的一部作品,但大家還是會覺得不習慣,這是我們唯一在客家地區放映的經驗,這是齊放影展的一些經驗談。
【提問時間】
鍾適芳:
我自己的經驗是在北京的酒吧,燈籠酒吧,那是老闆第一次在非營業時間加入齊放放映聯盟,我是第一部在那裡放的電影,是個奇特的經驗,從大白天走進黑黑的地下室裡,裡面都沒人,還蠻有趣的,後來來了十幾位觀眾,但那一帶是北京外來打工者聚集的地方,他們白天不太來看電影,但那經驗很好,與觀眾很靠近。
鄧世杰:有專業的觀眾啊,張獻民老師。
鍾適芳:提到張獻民,也請世杰向台灣觀眾介紹一下。
鄧世杰:大陸有很多「之父」,張獻民是其中一個。獨立電影策展、獨立電影評論,最早在北京電影學院由張獻民開始的。很多人說北電有很多位刺頭,他們希望有更多元的影片,張獻民是其中之一。他的履歷是七零年代跟著藝文司最早去拍紀錄片的那一批人,很驚人的紀錄片,最早他先在北京做一些獨立電影策展,後來發起國內比較大的南京獨立電影展,是國外要來中國找獨立電影的重要基地。在2012年之前,中國有好幾個比較大型的影展,比方說北京獨立電影周、南京獨立電影展、重慶民間影像、雲之南紀錄片影展,當時大概有四大影展。第二年因為一些原因,他們就說大型的影展就不要搞了,張獻民就說,像齊放這樣在全國游擊式的方式、小成本的聯映,去找到他的觀眾,而且是低成本的,雖然我們在全國放映了一百多場,但都是放映場地自負盈虧,完全是自願去做。張獻民碩士在法國念的電影理論研究,或他培養的中國的策展人等等,他就是所謂食物鏈上最頂端的人,但是他又是一個可愛的人。
鍾適芳:其實他不只代表中國策展人,他也在全世界影展跑,包括台灣TIDF某些專題的策展諮詢和專題合作也是找他。這次也很高興世杰一起合作,他們是第一個答應我們的單位。世杰也為這個影展寫了一篇精彩的專文,大家有空可以讀完,會對這次選片有更精闢的分析。
Q 我覺得《餘光之下》解決了我很多問題,也提出了很多問題。我想問片花,假設水庫建了,水淹了,他們要回去哪裡?這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情。另外,電影中,我看到那個神明遊庄的片段,會有人上去神轎,我就聯想到我以前做的研究是械鬥,我不禁想通常這時候就會發生械鬥。但我又想剛世杰提到,不只要用人類學眼光去看,這個片子確實也不太人類學,假設它是,它就會清楚說明這個人是村莊的頭人等等。我想是楊曉波這位老師讓整個片子活了起來,我們台灣的狀況是,做文化復育的人不容質疑,我看到採集山歌的楊曉波特別人性,去神聖化,想罵就罵,我覺得很好。
幾個問題,這裡面所有說話的人都是男人。以我自己的客家經驗來談,雖然發言人是男性,但是其實掌控家中經濟大權的依舊是女性,女性負責分配家中資源。我便好奇片中女性角色是怎麼樣的存在?另一個問題,從片子看不出客家在海南的情況,片子裡的幾個村落會特別意識自己是客家族群嗎?
A我在梅州的國家客家博物館,有一大段話解釋什麼是客家人,最後一段話是:「如果你認為你是客家人,你就是客家人。」這是很奇怪的一句話,這實在不太符合嚴謹的邏輯。我個人覺得,在大陸,本土文化受到六七零年代,以及現在流行文化影響,他其實完全失範了。一個儀式原先的意思,如何實作,有何效果,大家已經不太具體知道細節了。例如,我去參加鄧家祭祖,大家只會說,那是保佑大家平安發財啦,至於原先族譜留下來的宗堂精神,已經不在了。
我們在關注梅州土地強徵的時候,有位美國的人類學家瑪利安,現場提出說,大家反對政府強徵土地、拆房子,那大家想要的生活是怎樣子的呢?現場大家都茫然了,雖然我們在反對強徵,但是如果祠堂能夠保留,那我們真正保留的東西是什麼?出於我個人的經驗,我很討厭祭祀,我覺得這是一個權力結構,強迫人們去參與,包括這個鄧家祭祖,如果不是拍片我是不會去參加的,現場那個為了鄧氏偉業乾杯那個,請了一位像孫中山的人來,來扮演鄧家的楷模,現場兩三百人參加,右邊是一片黑壓壓穿著西裝的客家男人,另一排是馬來西亞來的,那裡面女性還多一點,鄧家那一排全是男人。
我覺得大家想要回去的客家,某種程度上只是彰顯一種經濟聯盟,大家有什麼生意一起做啊,其實沒有精神內涵,沒有什麼公共利益的部分,每個人說要籌錢蓋那個祠堂,可能是要分那工程費用啊,也沒有一個機制讓大家一起討論大家想要的是什麼,感性的認知無法與經濟上的抗衡。
Q 我也是客家人,你剛提到你從小對家鄉認知的山歌印象是厭惡的,後來因為海南島的經驗有改觀,我想問這轉變的過程是怎麼發生?另一個你提到中國客家書籍能參考的不多,我想了解你提到的那位法籍美國人類學家寫的《客家傳統社會》,能找的到嗎?
A 山歌出現的場合,通常是我們不太去的地方,像是電視台、晚會,可能就硬塞個山歌過來給你聽,晚會又無聊,我們就會把山歌和權力結構、呆板的文化傳播方式聯想在一起,所以我們一聽到「山歌」,就會聯想起某些晚會或權力機構的展演方式。當時,我們到梅州找山歌,我們找到了松口鎮一個山歌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人,我們大陸有這種系統,如果你是某種傳人,國家就會供養你。我們去採訪,他完全不知道在唱什麼,然後他很驕傲告訴我們,他會組織小孩去唱「八榮八恥」,八榮八恥是我們上一屆主席提出來的口號,以什麼什麼為國家為榮,以什麼為恥,這是一種宣傳口號,他用山歌來唱八榮八恥,我們聊一聊就不想繼續了,而且非物質文化遺產居然還要考試。所以我們想找山歌,想找還能自由唱歌的人,但透過這我們沒找到,這個系統在大陸是很有問題的。
當然包括對客語、山歌的認知問題,如果不是聽到生祥的音樂,他的傳統樂器通過當代演練的實踐,生祥早期對傳統音樂的處理是比較接近當代音樂的做法,我們比較能接受,通過這途徑我們才知道,原來客家八音可以很好聽,客家山歌可以很好聽,只是與你以前經驗不同而已。
我和永豐聊過,勞格文田野做了十三年,推算起來是二十幾年前的情況,他的方式是,請當地人來寫,寫他們儀式意義,然後與當地學術人士一起整理,他只是整理而已,沒有代筆幫這些人代言,這本書其實很具文學性,讀起來很過癮,完全是故事的方式,因為當地人重視的事情他會去寫,學者的觀點只是做背景和補充,所以這本書非常好看。我和伯超兩人以本能的方式抗拒大陸某種主流客家的認識,我們接觸當地的研究院,說明我們的拍攝計劃,他們拿了一張收據告訴我們美國那邊學術機構贊助他們多少,我當時不明白是什麼意思,現在想起應該是要我們給錢,你會有種厭惡感,包括鬼叔中準備出一本書,寫他在閩北十多年來的田野研究,他請勞格文幫他寫序,在大陸,你要了解客家,你要找外國人,你應該可以在網站上找到這本書。
Q 我對音樂很感興趣,對片子裡海南島許多族群印象深刻,在山歌採集過程當中,我稍微想一下,如果他採訪的是客家人,印象中唱的不出三種調子,但訪問黎族、苗族的人,可以講三、四種語言以上,調子種類更多,讓我很驚訝。總體來講,你們在片子有什麼結論,關於客家山歌,或者用海南地區的角度解釋音樂與族群現象的關係?另外,我覺得最好聽的音樂其實不是客家人,反而是黎族。在海南,什麼樣的人是客家人?誰可以唱客家山歌,這部片子我覺得提供了一些辯證空間。
A我認為,他們還是相對簡單把自己歸類為某一群體,方便在經濟方面聯盟吧,因為我對山歌理解不多,我慢慢有個自己的結論,客家人從中原移居到南方,但是在南方與少數民族充分融合,譬如說,客家人原先不住山區,後來移居到山區才有山歌。大陸有兩種學派,一個是純漢人的學派,另一種是論證說客家人是漢族和多個少數族群不斷融合產生的群體,但這說法比較少受人支持,大概因為現實中這樣不方便解釋與歸類,在大眾傳播上就不會出現融合的概念,還是很粗暴的那種客家人就是怎樣怎樣的方式。我感興趣的也是這個,梅州那邊,多數是畬族,畬的意思是刀耕火種,就是山上農耕族群的意思。寧化那邊與海南又更不一樣,那邊還存在更遠古的巫教的成分在裡面。客家人沿著河流,從北到南,每個地區都會產生不同文化樣貌,像潮汕那邊抬轎儀式是很頻繁的,資金很足,很多年輕人參與,每年都會舉行。但我去福建那一帶,三、五年才一次,而且只有長者參與,這和當地經濟狀況等都有很大的關係,但特別是潮汕那邊是很完整的。
鍾適芳:
延續歌謠的問題,這可以回應到台灣民歌運動,或是傳統民歌的想像,我很喜歡伯超,他是有意識把當代民歌議題,民歌各種形態帶出來,包括傳統民歌、現代民歌、黨國民歌到流行音樂,他一直在這之中巡迴,這是我覺得很珍貴的,也帶出不同族群和語言混種出來的有機音樂,我特別喜歡苗族,因為很不客家,因為對我們很陌生。我很想知道海南這裡混種過程的如何發生的?
A 以片中葉家狀況為例子,他們家族兩百多年前從梅州遷徙到海南,大多數客家族群也是在那時間點遷移的,族群融合這方面,從楊曉波來講,他後面說他很憤怒、悲傷,伯超覺得那是裝出來的,因為從一開始伯超感覺到他想在片子中握有主導權,但在大陸放映,沒有人問到族群融合相關的問題,我們兩人也沒有更多相關論述或資料。
Q 我問一個人類學的問題,客家遷徙到海南帶來一個新的文化衝擊,把當地人客家化或他們被異族化,但因為片子裡導演主要聚焦兩個角色,山歌採集者楊曉波和葉偉通,葉偉通這個青年角色很有趣,片尾放了他彈五月天的歌,或是廣播傳出來伍佰的歌,我很好奇這個青年角色的存在,他的存在之於他的家族有點沒存在感,然後當他唱起流行歌,我就更好奇他和他的家鄉關係,是否點疏離?他是不是也在拍攝過程中,重新認識他的家鄉?
A 我覺得沒有。我也認識葉偉通,他現在加入了鄧伯超拍攝小團隊一員,幫他做定格動畫的配樂,我每次看到動畫都覺得好笑,因為他就是裡面的主角。電影有一幕場景,走秀那一段,有人問,為什麼要放這麼長?伯超放了四、五分鐘,只是想呈現他所看見的,沒有要解釋這裡年輕人在想什麼。他只是覺得葉偉通很有趣、楊曉波很有趣、客家山歌很有趣...他就把所有東西放進去。這也是他片子最有趣的地方,如果你分很多議題,就會很人類學,但是他放置的很多是生活的細節,葉偉通去打水割塑膠等等,讓觀眾更了解他的生活。
Q 我覺得有趣的是,都是老人在唱山歌,電影裡面沒有一個年輕人會唱,跟台灣年輕客家人相反,可能因為從小生活在合院,那就是日常的語言,但是我真的覺得違和感的是,沒有年輕人嘗試去哼山歌,或無意識地唱,這和台灣現在的狀況很類似,山歌似乎只存在某個年齡層以上,走秀那一段,我覺得那是他們年輕人關注的東西,那是他們表現自己的方式,老人家用山歌敘事,但年輕人已經有自己另外的表達方式了。
A 這也是我所不希望的,我不希望電影一直強調客家元素是什麼,然後就變成權力結構,你是客家人,你就有責任非得做什麼不可。
Q 但楊老師一直強調這個責任?
A 我覺得那還是權力結構裡的東西,他要去代表客家,但是問他客家是什麼,他未必有個很好的答案。
Q鍾適芳:但導演的剪輯其實很有趣,雖然他說可能是直覺,但其實每次都有對比性,(觀眾補充:自己要離婚了卻一直採集老人家唱情歌),非常有趣,上次我遇到他,問他有沒有新作品,他說,不拍了,現在做動畫,送了我他的作品,是個很有趣的年輕人。
A 大陸的狀況,導演都是野地裡長出來的,電影工業系統裡沒有一個系統,例如你先拍十分鐘短片,有個基金支持你拍三十分鐘,不是,大陸是野生的狀態。香港放映時,有人說你第一部作品竟敢打上鄧伯超作品,這也太....不合規矩了吧,我說,大陸沒有一個有系統的東西讓他攀附,在香港,你可能跟到四十歲出師拍了第一部,但在大陸,它就是一個不怕死的學生拍出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