牆的記憶 Memoirs of Saira and Salim
艾思瓦雅.格羅維 Eshwarya Grover | 2018 | 印度 India | 彩色 Colour | 14 min
詩人永遠的現場
▎鍾適芳 /「當代敘事影展」策展人
正當我們迎向「當代敘事影展」的第六個年頭,人類也來到了看不見出口束光的時代。在國與國、家與家、身體與身體之間,各種物件阻斷 — 拒馬、圍籬、口罩,「敵人」以肉眼看不見、聽力無法探測的身形大張旗鼓的攻地。
在一切放緩、真空、靜寂的反常秩序中,我們未曾有過的恐慌與孤寂之間,我們以「詩的鏡像」作為本屆影展主題,以五位詩人的詩句點亮微光。五位詩人:鍾喬 (台灣客家)、鍾永豐 (台灣客家)、易卜拉欣・卡迪爾 (Ibrahim Kadir,印尼亞齊)、維吉・圖庫爾 (Wiji Thukul,印尼爪哇)、艾爾・柔柏雷思 (Al Robles,美國菲律賓裔),生長在不同年代與地方、以不同的語言寫作,卻共享著信念與價值,以詩探照社會現實,凝聚無權力者的聲音。
透過影像,我們閱讀詩人及詩作,也閱讀詩人相互交接的時代現場。
詩人在抗爭現場
1965年的印尼,蘇哈托 (Suharto) 奪權後整肅左翼勢力,展開屠殺。亞齊詩人易卜拉欣・卡迪爾陷入牢獄,在暗穴中等待獨裁者的斬首令下。逃過劫難的他,在導演嘎林・努戈羅和 (Garin Nugroho) 的《無畏,詩人之歌》的鏡頭前,以重演倒敘親身經歷的過往。「我親眼所見」,詩人揮舞手臂,擬仿劊子手,一面旁述:「被判刑者,咻的一聲,人頭落地,身體倒下。然後,一個接一個,堆疊如丘的屍體,腿還在抽動」。
1977年8月4日,美國舊金山的馬尼拉城 (Manilatown),抗爭者手挽手連成人牆,聲嘶力竭喊著「我們不搬」。長年寄居「國際旅店」(I-Hotel) 的年邁宿客——1930年代來到美國的菲律賓移工,終究抵擋不住鐵鍬與怪手的侵擊,被迫遷離新故鄉的家園。菲裔詩人柔柏雷思在現場,見證了國家與資本主義聯手的暴力。華裔導演蔡觀偉 (Curtis Choy) 以鏡頭追隨詩人,記寫下馬尼拉城的社區影像史實 —《詩人的抗爭現場》及《美國夢未央》。
詩人維吉・圖庫爾的詩作《草根之歌》寫的雖是印尼,卻似在應合「瑪儂世代」[註1] 被遺棄的嘆息:
高速公路拓寬了
我們被攆走
用來建社區
被驅逐
我們遷來遷去
被逼貼上了牆
被拔除
被拋棄 [註2]
出身貧苦的維吉,自學寫作,以詩、音樂、民眾劇場結社,作為權利抗爭的基地。他組織工人運動,作品批判獨裁、鼓吹民主,揭露人民苦境,遭到鎮壓與緝捕,並因此而流亡。1998年,他在一次反蘇哈托政權的勞權遊行後失蹤,至今下落成謎。留下的詩作,對印尼及馬來西亞知識圈與社運圈影響甚遠。
我們輯選了兩部與維吉相關的影片《詩人的漫長返鄉》與《我們的歌聲是總統的噩夢》,前者為他的傳記電影,講述他失蹤前,躲避蘇哈托政權迫害的逃亡歲月;另一部則是關於維吉兒子法加・枚拉 (Fajar Merah) 繼承父志,以父親的詩入樂,傳唱草根人民的苦楚與想望。
詩、歌謠、木刻、民眾劇場是印尼草根運動的媒介。與維吉從未謀面的詩人、劇場導演鍾喬,卻與他一同,以「被壓迫者劇場」[註3] 作為實踐與行動的方法。他們以詩以劇以行動不倦反覆:「我們想搞一場世界革命,終結剝削、壓迫、貧窮、不平等、種族主義、歧視...」[註4] 。《如影而行》這部紀錄片,雖以鍾喬為主角,更似透過鍾喬的創作與思想旅徑,講敘台灣左翼思潮的起承。
1990年代的「美濃反水庫運動」,也曾以組織串集知識、文學、音樂、農業,運用地方民歌、聲景與搖滾樂,瀝煉出一段記寫素材豐富的抗爭歷史。隱身於抗爭歌謠背後的「筆手」 鍾永豐,將現代詩嫁接山歌與客語的節韻上,灌溉美國民謠復興的時代養分,開創出一條台灣新民謠的支系。《小寫的I》是一部將鍾永豐置於前景,在他多重的身份間拉鋸,突顯詩人在現實場景下的無助與寂寥。
詩的風景與游離
這屆影展也試圖以「風景的游離」單元展開影像詩意與政治性的探尋。我們將跟隨七位青年導演的鏡頭,行旅在他們藏隱政治寓意的詩性影像裡,那些抑遏與棄離,導演屏息呼吸,在記憶的現場,以光影叫喚詩句。
在此單元下,我們延伸了「導演專題」,推介泰國青年導演薩波・齊嘉索潘 (Sompot Chidgasornpongse) 的四部短片及一部長片。薩波的畫影,看似平靜無波,其實意見無痕地穿透場景、聲響,以及習以為常的荒誕之間。他在泰國引起廣泛關注的長片《鐵道撿風景》,是一部歷時八年拍攝,貫穿全泰的鐵道風景紀實。導演以凝視的影像,車廂搖動的音節,延綿成一部常民史詩的軸卷,再以慢火車的速度,緩緩將詩卷開展在觀眾眼前。沉潛的鏡頭,也似車廂中旅人的眼睛,晃遊入夢境,偶爾張開眼,照見日常的躁動。
語言的出口
策展前期,傳來鍾肇政先生過世的消息;同時間,香港人正面對新一波更為劇烈的權力壓制。兩個看似無關的事件,卻繫結著母語與身份的敘寫,也啟發了「回望・身影」單元的策劃。 我們藉由三部影片回望三位離世的作家 — 鍾肇政、杜潘芳格及也斯,他們以不間斷的書寫,抵擋致使語言消亡的權力。
鍾肇政與杜潘芳格生於1920年代的台灣,殖民者及外來政權強制的語言正統,壓抑了客語的流通。鍾肇政領導「還我母語」運動,書寫與語言權利相關的評論。杜潘芳格雖慣以日文思考,卻以貼近情感的母語書寫,作為追尋女性內在自由的出口。也斯則在書寫中文、口語廣東話、通用英語之間,尋求「地方性」。沒有特定歸屬的詞彙,建築起混居的語言空間,包容無根的離散,構成一種可辨的香港身份。
也斯逝於2013年,沒能親歷新冠疫情與「國安法」的危機,但他早在《無家的詩》預言:「我們所共有的空間是一個混雜、擠迫而又危險的空間,生活在危機重重中仍似在狂歡節日,天堂裡轉角就是災難。」
「皮膚犯的罪」
災難與殘酷,已是我們所處世界的常態。
一位受訪者在《詩人的抗爭現場》喟嘆:「沒想到美國如此殘酷」。因為美國的殘酷,1963年8月28日,在首都華盛頓,數十萬人集結遊行,為非裔美國人 (Afro-American) 的權利發聲,金恩博士的「我有一個夢想」猶言在耳。撰文之際,非裔美國人再次邁步華盛頓,怒吼:「我們受夠了」。57年後,平權之夢仍未實現,族群正義也還未到來。
長居台灣的台裔美國唱作人陳思銘 (David Chen),曾以菲律賓裔作家、勞權運動者卡洛斯・卜婁杉 (Carlos Bulosan) 的《美國常在我心》(America Is In the Heart) 為藍本,寫下了〈移民之歌〉。其中一段歌詞如此刻畫「有色皮膚」的遭遇,那既存於過去也還在發生的「殘酷」:
警察 他們搶我 他們打我
徹頭徹尾
因為皮膚犯的罪
因為「非你族類」犯的罪
加利福尼亞,自由之境......
為未來的歷史建檔
如果卜婁杉沒有寫下《美國常在我心》,如果柔柏雷斯、蔡觀偉沒有以聲影記寫抗爭現場,「瑪儂世代」掙扎的生命軌跡,將隨著拆遷而灰滅。馬來西亞導演阿米爾・穆罕穆德(Amir Muhammad) 在一次我們與他的訪談中談及:「如果沒有紀錄,故事就將徹底不存在。」
唯有聲音被剝奪的人,才知道沒有故事的沈痛。柬埔寨歷經赤柬的文化浩劫,書籍與音像毀滅殆盡,造成集體文化記憶的空白。導演潘禮德 (Rithy Panh),於2006年在首都金邊發起「波法娜影音資源中心」(Bophana Audiovisual Resource Center),積極修復珍稀音像遺產,培育地方影音人材,以多元的紀錄觀點,為未來的柬埔寨歷史建檔。影展特別規劃了「為未來的歷史建檔」單元,選輯該中心「發聲計畫」(Voice Project) 下六部以少數族裔社區為主體的紀實短片。村鄉青年經過一年紮實的影像培力後,以在地人的視角,將社區最微弱的聲音,透過影像保留與傳達。
波法娜中心透過保存記憶、檔案建置、創作人才培力的多重路徑,積累出可觀的影音資料與敘事,成為世界認識柬埔寨當代社會與文化的重要入口 [註5] 。相對於台灣客家紀實影音資料建置的緩滯,以及客家符號框限了多元敘事的可能,我們期待一個如波法娜中心般開放進步的,建立在多元文化價值上的客家影音資源平台。平台不是影音檔案的倉庫,而能持續與當代社會互動記寫,並提供有效的建檔與應用策略。沒有紀錄,一切將隨時間消散,故事也將徹底不存在。
註:
1. Manong,字面意思為「老兄」。在此指1930年代因美國農莊勞動力的需求,大批移往美國的菲律賓男性農工。「瑪儂世代」亦指第一代大規模遷徙美國的菲律賓移工。
2. 羅浩原譯,節選自《蔗尾蜂房》。
3. 「被壓迫者劇場」是巴西劇場實踐者奧古斯圖・波瓦(Augusto Boal)倡導的民眾劇場形式。
4. 節選自鍾喬作品《靠左走:人間差事》之〈直到永遠的勝利〉。「直到永遠的勝利」取自切・格瓦拉的名言:¡Hasta la victoria siempre!。
5. 參見黃書慧撰寫的〈為未來的歷史建檔—波法娜影音檔案中心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