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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台灣屬於金門—邱育南、黃庭輔談《門》、《島》

2016當代敘事影展「大陸屬於島」單元,放映兩部以金門為主題的影片:《門》、《島》,邀請兩位不同世代、不同出身背景的導演邱育南及黃庭輔對談,分享他們如何記錄當前金門人對於國家認同的複雜心理,與底層人民的生活面貌,並透過這個在政治、地理、經濟都處於邊緣的島嶼,以新的觀看角度,重新思考金門與台灣、島嶼與大陸......。

座談日期:2016年10月23日

主持人:鍾適芳(當代敘事影展策展人)

主講人:邱育南、黃庭輔

鍾適芳:這次影展為什麼我們會在「大陸屬於島」的這個單元,把《門》、《島》這兩部同樣以金門為題材的電影放在一起,其實是想要討論本土和島的關係。「大陸屬於島」這個概念,是從大江健三郎的「日本屬於沖繩」這個概念發想的,這裡面討論很多所謂的「mainland」到底是什麼,我想這個本土、本島的討論,其實在兩部影片都有出現。

另一個很有趣的是,兩個導演是屬於不同世代,庭輔是金門人,育南是非金門人,可是他們在處理金門的時候,非金門人、年輕世代的育南是從宏觀的歷史著手,然後切入人物;庭輔這部電影非常特別,在過去很多金門電影的題材裡,它很不一樣,它是很微觀的,從底層的人物開始,但這裡面並非沒有歷史的觀點。

先從庭輔開始,聊聊為什麼會從這幾個人物開始記錄,記錄時間也相當長,從2007年開始到2011年完成。

黃庭輔:會拍這個題目是因為,在2006年,我到金門參加我大姨的葬禮,因為他是住在一個小村子裡,以金門來講,都是很傳統的中國式的葬禮,棺材都抬到廣場上面,請很多樂隊,有中式、有西式的,整個葬禮結束之後就請大家吃飯,流水席就辦在田的旁邊,田有養很多牛,牛都有大便,蒼蠅很多,流水席擺在外面,一邊吃飯就要一邊趕滿桌的蒼蠅,我就跟西樂隊坐在一起,覺得他們很好玩。剛開始我本來是要拍西樂隊的,在金門這種儀式很多,不管是婚喪喜慶,或是廟裡的作醮,都會請西樂隊。他們年紀都中年以上,我從2007年開始拍,但拍了半天覺得很撲空的,不是太特別,所以就到處拍。

雖然我是金門人,但對金門並不是非常了解,金門對我來說,其實是很陌生的地方。我從小學六年級就搬到台灣,到當兵的時候才又回去,對我來講,金門是個又遙遠又陌生的地方。雖然在金門當兵大概當了一年的時間,放假會到金門各地去看,但對金門還是很陌生。因為我從小生活在金門,但你的生活空間非常狹小,因為金門的四周都是防守的建築,碉堡很多、地雷很多,你很難看見整個金門。每年只有十天的時間,你可以到最高的山上,在廟裡拜拜、看金門。金門對我來講,你身處在裡面,但其實你看不到什麼,因為在馬路旁邊就是營區,你真的很難了解金門。

我在當兵的時候開始拍照,才開始慢慢了解金門。我們小時候還有單打雙不打,還會發砲,從小受到教育其實跟大家都一樣,要反攻大陸、解救同胞,所以大家都很愛國,我們也會看到很多大陸那邊的宣傳單,但我覺得我對金門還是不了解。後來開始做紀錄片一段時間之後,我才開始慢慢拍金門、了解金門。我拍金門的時候已經是1999年,阿兵哥撤掉很多了,只剩下幾千個人,那就是在《流離島影》系列裡面拍的《0304》。

我覺得整個金門,大家都不知道在等待什麼,大家都在等待離開這個島。好像每個人的人生發展裡面,在金門是沒有什麼前途的,因為土地很貧瘠,工作機會也很少,也沒有工廠、公司,除了軍公教以外,沒有什麼其他工作。金門從有這個島以來,人口就在外流,早期有些人去廈門、東南亞,那時很少有人到台灣發展,因為台灣離金門太遠了,也屬於不同的文化氛圍。那時候台灣受日本統治五十年以上,雖然金門也有受日本統治幾年,但沒有這麼日本化,大概還是中國的樣子。

到現在還是一樣,金門還是個往外發展的地方,雖然戶口有14萬,但住在金門的只有4萬人,其他10萬都是空戶,因為大家都在領福利,所以戶口都遷到金門。這個島好像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很貧瘠的島,大家不是當軍公教就是考試,金門人很會考試,從明朝到清朝,有幾十個進士,因為沒什麼前途,所以就很會考試,或像現在金門人很多當軍公教、當校長、當官或當將軍。但金門又是個非常傳統的地方,每一個村子都同姓,有宗祠、家長制,很保守,可能是從明朝開始,到後來的鄭成功、清朝,這裡就是軍事統治,到民國因為戰爭的關係,也有軍事統治。雖然到現在開始選舉了,但我覺得金門的宿命還是一樣,這裡還是一個很重要的軍事據點,它的命運就是個很難發展的地方。有錢人也不會在這裡投資,這裡還是有很大的不安全感,你很難發展什麼,土地又不好,當然人口只好一直外流。

鍾適芳:育南應該是沒有體驗過這種冷戰時代的軍國主義式教育,可是這部片子一開始,卻從檔案切入。談一下你不是金門人,為什麼會以金門為題材,並從一個宏觀的歷史切入這部紀錄片。

邱育南:先講一下為什麼會想要拍金門,我有一個機會需要去金門拍一個案子,現場應該沒有金門人,大部份人年齡跟我差不多,跟我一樣是在台灣本島長大的。我第一次到金門的經驗很衝擊,因為在那邊遇到金門的導遊,他們在跟別人介紹我們的時候,會說我們這些人是台灣來的,而他們是本地人,但對於中國來金門玩的遊客,他們會覺得金門是台灣,我們這些人也是在地人。在金門會有這樣的區分,所以我很好奇,我們習慣的台灣等於國家這件事情,在金門是什麼狀況,我才決定離開台灣去金門拍這個影片。

會想要在前面放這個檔案,主要是希望用另外一個角度、用冷戰的角度看金門,大家會以為金門在目前這個階段,離台灣很遙遠,所以大家對於它不熟悉,而拋棄它,可是它其實在過去的冷戰時期也一樣,他就像一個籌碼,當它有用的時候,它就可能是防禦中共的,整個太平洋連結的防禦前哨,可是當這個地方很難防禦的時候,整個國際又會希望台灣把它放掉的。我覺得金門這個被邊緣的狀態,在那個時候也是一樣的,所以你必須要從冷戰這個角度談它。

鍾適芳:延續剛剛庭輔講到金門人往南洋遷徙的歷史,其實在育南的片子裡面有可蠻清楚的現象,就在語言上面,導遊在遊覽車上秀了一下金門人的福建話,有一個字「市場」是「pazar」,那是馬來語,但是它已經在地化,變成了金門人的福建話,這是從南洋回來的金門人,把這個馬來語的用法帶回來的。

另外想從語言和聲音繼續問下去,我覺得庭輔的片子裡面,有很多跟音景有關的,包括寂靜、巷弄的噪音、爭吵的聲音、南管,以及喪葬的聲音,這些聲音在你的片子裡面一直出現,音景在庭輔的影片裡,敘事上有什麼重要性?

黃庭輔:金門基本上是個很傳統閩南文化的地方,從以前就會組織南管樂。我家住在金城魁星閣的對面,魁星閣是以前祭拜魁星的塔寺,以前一些老先生就會在那裡彈南管樂,我從小就聽他們唱,都是男生在唱,沒有女生。對我來講,金門的聲音有一個就是砲聲,從小常常聽到砲聲,砲的遠近、大小聲,會讓你有點恐懼的聲音。家家戶戶都有防空洞,當你聽到砲聲很大聲的時候,就要趕快躲到裡面,等待聲音結束,可能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。

到冬天的晚上,風的聲音是很恐怖的,再加上砲聲,可是又伴隨著很寂靜的聲音,因為大家也不可能開玩笑,都很安靜,只能拿著油燈和蠟燭,防空洞裡面雖然有電,但不可以裝電燈,因為那是個臨時的住所。在金門大概九點就覺得很晚了,金城那裡有個觀音廟,每天早上六點就會敲鐘打鼓叫大家起床,晚上九點就會叫大家睡覺,每個人都配合它的作息,從小到大都是配合師父的作息,我覺得很好玩。也因為外面也都很黑,沒有路燈,所以一片漆黑,就會聽到很多其他的聲音。

金門還有很多外省人,他們講話的腔調都非常不一樣。其他就是一些外來的聲音。像從小我們喜歡看電影,有台語片、香港片、台灣片。金門是沒有歌仔戲的,以前的戲曲就是高角戲,那跟歌仔戲有點類似,有一些當地的劇團,但不是很興盛,可能沒多久因為沒有傳承,就慢慢消失了。

金門給我的感覺,因為我又在金門當了一年的兵,你會體會到大自然有很多聲音,跟你是息息相關的。當你在站衛兵的時候,你會聽到很多聲音,你會對這個島,這個時空是很恐懼的。不管是夏天或冬天,都會令人感到很恐怖,這也造成這裡會生產高粱酒,因為大家就會喝酒,可能就是因為大家都很害怕。另外,受到一些鬼神的影響,金門的廟也很多,每個村子都很多王爺廟,為了要保護這個村子,很多阿兵哥也有在拜一些奇奇怪怪的神。我最近又在拍金門,到很多營區去看,就會看到很多。

金門還有另一個特色,很多阿兵哥過世以後,百姓會幫他們蓋了一些小小的廟。這些人大部分都是逃兵、發生意外,或是被槍斃了,因為他們會托夢給雜貨店的阿嬤,所以他們會幫他們蓋廟。有很多關於鬼神的東西,這些好像都跟整個環境有關係,組合在一起以後,每個人好像神經都很緊繃。我聽說金門精神不正常的人也很多,我常常會在車站,因為沒地方去了,我就去車站看人,或是每天坐公車,我固定會看到同一個人,就把他拍起來。我也聽說金門的精神病院,因為醫療很落後,醫生每三個月就會調一次,因為沒有人願意在那邊常駐,病人的藥常常在改變,這些病人就永遠不會好,每個人都輪流住在精神病面裡面,好了就出來,不好再進去。不過,我覺得金門人對於精神病患還算蠻友善的,大家也不會覺得太特別,好像都蠻習慣的。我覺得這些事情蠻複雜的,也都是金門的一部分。

但我這樣拍,放給金門人看,他們都覺得我把金門拍得太悲情了,太不像金門了,因為一般金門被拍到,都是英雄、雄壯、很光明、代表台灣,是很有希望的島嶼。我們小時候,很多來賓都會來金門參觀,不管是哪一個國家的議員、將軍,台灣都會帶他們去金門,跟他們說這個反共的堡壘多麼堅實。我們對阿兵哥是又愛又恨,因為他們是我們的財神爺,但現在沒有阿兵哥了,我們又覺得有點懷念。他們對金門的貢獻也很大,把金門每一個地方都挖了洞,種了很多樹,也是蠻特別的。這個島嶼從以前就是一個軍事據點,到現在還是一個軍事據點,也許以後還是軍事據點,因為它地理的環境很特別。我最近很注意很多聲音,我想是因為從小會聽到這些聲音。

鍾適芳:剛剛庭輔講到,金門的精神病患比例蠻高的,很巧的是,大江健三郎在《沖繩札記》裡面也有提到這點,沖繩位於太平洋戰略的重要位置,其實島上的精神病患比例也特別高。我們這次在選片的時候,也希望提出這樣的共同性。

我想再拋出另一個問題:認同。其實在育南的片子裡,有談到年輕人在物理距離跟心理距離上,對於認同的拉扯,這一段在影片裡面的呈現真的非常精彩。在物理距離方面,金門其實離廈門非常近,台灣非常遠,但是在認同上的心理距離,因為教育和政治背景的關係,又是另外一段距離,可是這個認同在很多情況下又是移動的。請身為金門人、很小就離開金門的庭輔,以及非金門人的育南談談這個問題。

邱育南:本來我也沒有很理解金門,是大量唸很多書,到金門做田野的時候,才發現那個認同的複雜。很多人看了影片很喜歡問我:「那你覺得現在金門人認同什麼?」我實在沒有辦法回答這個答案,看我的影片就知道,我只能知道它就是這麼複雜。不管是歷史的、地理的、經濟的,就像那位導遊回答你:「我只認同紅色跟藍色。」對於他們而言,那個認同,在這個環境和脈絡下,就是這麼複雜,所以你很難定位現在的金門人的認同是如何。

這也是我當初為什麼會想要拍這個片子的原因。剛剛黃導演講的,這是一個離開的島,年輕人如果你要唸大學,雖然後來有金門大學,可是在那之前之沒有的,你勢必就是來台灣,或者去中國唸書。那個離開,後來再回去,歸屬感又會有改變。所以我選擇拍攝有些是在地的人,有些是向外移動的人,來看這個認同的狀態。​

黃庭輔:我覺得金門是一個比中國還中國的地方,它在它的土壤和環境裡面,保存了中國五千年的文化,基本上它就是一個中國,不管它現在的國籍是中國人民共和國,或者是中華民國,對他們來講都是一樣的。

其實沒有什麼認同的問題,而是一個現實的問題,你如何生活下去的問題。金門人在金門沒辦法生活,他去南洋生活,去馬來西亞、新加坡、印尼、菲律賓,雖然他們在那裡已經變成​當地人了,但還是一個金門人,他們還是一個中國人,他們還是很傳統。我覺得中國人本身就有這個兩難,沒辦法單純當某一個國家的國民,其實從過去五千年來都一樣,改朝換代還是一樣,他們本質還是一個中國人,雖然名字可能叫清朝、明朝或五胡十六國,但還是中國人。在政治上和經濟上是分開來的,跟文化又是分開的。​​

現在金門的認同,我覺得其實跟台灣人完全​​一樣,這並不是金門人的特色,而是整個中國民國人的特質。你去問台灣現在的人,其實跟金門是一樣的,有認同中國的,也有認同台灣的,因為經濟的關係,他可能就生活在中國。只是金門的問題被看得更清楚,因為它更小,更容易凸顯這個問題,台灣因為隔了一個台灣海峽,好像沒有要面對這個抉擇的立即性,但是大家內心裡還是存在這個問題,不知道什麼時候要攤牌,不知道習近平什麼時候要叫台灣人攤牌,問你到底要選擇哪一個?

其實以現在的局勢,大家會慢慢面對到跟金門人一樣的問題,就是我經濟認同中國,但是我的心裡還是一樣,隨便哪個國籍都可以,只要這個錢可以用就好了。其實對世界上每個民族都一樣,都會分成兩塊,一個是生活的問題,一個是政治上你如何去逃避的問題。其實我們對政治也沒辦法怎樣,政治就是我要管你、統治你,但生活上我希望離你越遠越好,就好像鬼神一樣,我拜你就好,你叫我唸三民主義我就唸三民主義,你要我唸共產主義我就唸共產主義,但是我還是希望賺錢、活下去,希望有一個本來的文化所在就可以了,我們是生活在文化裡面,並不是生活在政治裡面。

就像以前金門人被叫去投票,每個人都去投,投票率都是百分之百,這也是民主。現在投票也是完全都是一樣,其實都是利益上的安排而已。我覺得認同沒有這麼重要,是哪個國家的人,慢慢大家會覺得不是這麼重要,重要的是如何不要發生戰爭,不要殺我的頭就可以了。現在台灣也是一樣,要如何在美、中、日之間,處在一個穩定的狀態,現在蔡英文時代也還是一樣,而且現在中國越來越強盛,這個問題會越來越有立即性。小時候可能會覺得,中國統一可能是我死了以後的事情,現在好像是我活著的時候就可能會看到。

邱育南:呼應黃導演講到的,我去拍攝時,被攝者會問我要拍什麼,我一開始會正經地跟他們說:「我想知道金門人的國家認同。」他們就會說:「蛤?這很重要嗎?就是中國人,不然是什麼?」那個回答就會很明顯。但當我碰到不同世代的時候,會很明顯發現到,從本來那個現實考量,會慢慢轉移到越來越清楚的矛盾狀態。就是我想要有思考,但我也想要活著,年輕人因為還沒遇到現實的壓力,我現在就是努力思考,這之間就會產生各種矛盾的狀態。這大概就是我觀察到的。

鍾適芳:我想到有一次也問趙德胤導演同樣的問題,他也跟我說:所有的事情其實都是為了生存,生存優先於一切,也優先於認同的問題。

觀眾:庭輔在描述記憶裡的金門,有一些很精彩的經驗。因為我當兵沒去過金門,更沒有去過外島,只是聽說,沒辦法感同身受你講的,我好奇那些很恐怖的經驗,夏天、冬天都很恐怖,站崗的時候也很寂寞,會有很多聲音,我很好奇夏天有什麼聲音?冬天有什麼聲音?站崗的時候遇到了什麼?或是說那裡會有什麼水鬼、魔人等鬼故事,是因為想了這些故事覺得恐怖,還是具體有什麼聲音讓你感覺到不安?

黃庭輔:夏天就是有很多蟬的聲音和鳥的聲音。我覺得因為你是金門人,你是處在真空的狀態,你沒有認同這個地方,你沒有認同這個位置,你沒有認同我現在是個金門人,你只是在害怕我可不可以平安回家,離開這個數饅頭的日子。恐怖是來自於,你每天都是懶懶的樣子,從新兵開始,熬到你快退伍了,你才覺得放下了。因為你是一個新人,人家會特別注意你,特別會操你,什麼時候你都要表現的很積極的樣子,常常都要站晚上的衛兵,因為白天的衛兵都是快退伍的老兵在站,新兵只能站晚上十二點以後的,到早上五六點,站衛兵的時候,因為你是站在前面,比你老的一定是在你後面,你要面對很多其他意外的發生。

為什麼軍中會發生這麼多鬼故事,因為每個人對於陌生的環境,都會很害怕。那個環境不是非常透明的環境,到晚上就是黑漆漆的,很多奇奇怪怪的聲音,你的內心就會開始不安。很多長官也都會盯著你,你也沒時間好好洗澡、吃頓飯,你也怕有人欺負你,軍中以前都是學長制。軍中為什麼會發生很多拿槍亂打的,或在我那時候,只要在集合,連長和衛兵都要備槍,怕裡面突然有人衝出來把大家都殺了,因為就有發生這種事,有些人因為感情糾紛、金錢的糾紛,就拿槍把全連都殺了。

所以為了方便統治大家,就編造了很多鬼故事,去限制每個人的行為,讓你不敢亂跑,或是說這裡旁邊都是地雷,有風吹草動就是有水鬼,編了很多故事,從你在等船或是聽長輩講,或是你不能隨邊跟雜貨店的女孩子談戀愛,會怎樣怎樣,其實都沒有,就是有很多恐嚇和限制。

觀眾:當時還是戒嚴,兩岸仍是對抗的狀態,是有實質的不安全感,但我也在想,那是否也是被擴大的,或被製造出來的?

黃庭輔:是啊,因為這樣比較好管理,你也會認同這個學長制,你只要晚一天入伍,你就是要聽我的,不管你以前是碩士,我就可以折磨你、叫你要做什麼。

觀眾:我唯一去金門的一次,是育南的片子在金門放的時候,那個島還是蠻小的,雖然在大金門相對是比較大的。一個島好像小到一種地步,也會有一種壓迫感,因為你出不去,像在一個盒子裡面,那個極度壓力是不是也會有一種恐懼感?

黃庭輔:當然空間上很小,你在當兵的時候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和空間,二十四小時他都幫你安排好,你不可能有閒暇的時候,你也沒有胡思亂想的時候,除非你站衛兵,你才有胡思亂想的時間,其他的時間都排滿了。就算你出了營區,部隊和部隊之間還是有限制,你不能到別人的部隊,都會有站崗的位置,你的行為也是有限的,不可能隨便亂跑,雖然我們都穿一樣的衣服,但是你一樣不能進去。就算你在休假,你也一樣被控制的,你可能是早上十點以後才能放假,可能五點以前就要收假了,你也不能幹嘛。你會覺得你的人身隨時都被限制。

鍾適芳:我很好奇,你說的不能跟雜貨店的女孩子談戀愛,那個是鬼故事嗎?

黃庭輔:不是啦,因為可能會被仙人跳啊,所以他們會這樣恐嚇你。

觀眾:我1978年在金門當兵,剛好是單打雙不打要結束的時候,我們在台灣訓練,都不是很標準,都是混過去的。後來我們剛移防到金門的時候,第一天不打,第二天開始打,聽到砲聲,因為衛兵也都是台灣剛過去的衛兵,臥倒都很標準,馬上就臥倒。但一個星期之後,大家都會聽砲彈的尾聲了,如果尾聲很長,就是落在很遠的地方,就不會怕,會站在碉堡上看它會打到哪裡;如果尾聲很短又很近的,就要馬上找碉堡進去,不能出來。差不多半年之後,單打雙不打就結束了。

那時候我在金門、小金門都當過兵,差不多待了一年半的時間,在小金門退伍。因為有四十年沒有過去那裡看,或許可能會找個時間過去,現在可能時間和空間都不一樣。我們那時候挖了很多坑和地洞,也做了很多肉粽(消坡塊)放在海邊。這是我對金門的印象。

觀眾:我想問育南,這跟電影沒有太大的關係。因為你說你不是金門人,但你談到他們對於國家認同這件事,我很好奇你在問他們這件事情的時候,他們是怎麼看待你問他們這個問題,因為你也不是在那邊唸書,在哪裡生活很久的年輕人,在談這些問題的時候,他們是怎麼看待你的?會遇到什麼困難?

邱育南:一開始最困難的,就是如何解釋我在拍什麼。因為我的題目不太好說清楚,但我又對認同這件事情特別好奇,所以我後來不會直接說我要做這個題目,我會說我想記錄金門人。但這件事他們聽起來也覺得很詭異,因為如果你如果是記錄一個原住民或外籍新娘,記錄某個特定族群會很好理解,但你今天說要記錄金門人,他們會很困惑。但因為我太常去了,久到他們也不太會在意我要拍什麼。

​​關於認同,只要談到這件事,老一輩回答你的一定是戰爭的事情,雖然我的影片想跟他們談認同,但他們一定會回到六三、六一七,永遠都回答這些戰爭的事情。對他們而言,國家就是戰爭,當提到國家認同,他們就會自動轉換到我們這裡是前線。稍微中生代的,因為藍綠之間的鬥爭很久了,他們對這件事會比較願意談,想的東西也比較多,也會願意反省金門的地理位置、政治戰略功能,會重新思考之後該怎麼辦。

年輕一代很奇妙,他們會跑來問我:「那金門人現在是什麼狀態?」因為我會跟他們講很多事情,包含剛剛《島》裡提到,一開始民進黨的台獨黨綱裡面,是沒有金馬的。或是那時候施明德講過金馬要撤軍,他講過類似台灣同胞到金門當兵太危險了,出事怎麼辦的話。或是蔡英文,我不知道這是真的還假的,但是當地人很愛講這件事:蔡英文當陸委會主委的時候,去到金門,她現在現場驚呼了:「怎麼這麼近?」當地人非常在意這件事,他們會覺得你怎麼會陌生到這個地步,我們不是在同一個國家裡面嗎?

當年輕一輩的聽到我講這些故事,他們也會很好奇。即便是我們這一代,大家回去會跟家裡的長輩聊這件事嗎?或是聊國家認同,應該很難吧,就算你可能自己有些想法,可是世代之間,總是會有有點難以這麼超脫情緒,討論這些事情。例如影片裡的那個年輕人,他也參加反服貿,318的時候也衝進立法院裡面,他爸媽也知道這件事情,但他回到金門,他們都在一個很詭異的默契裡面,不太談這些事情,他們家人只有說安全就好,但他知道他們是不認同的。但這也沒辦法,這跟台灣沒有多大差別,很多人在那次運動裡面,跟長輩的溝通都面臨到很大的挫折,這大概是一樣的。

觀眾:因為我在桃園辦音樂節,但我也不是桃園人,所以我對你拍攝的角度也蠻好奇的,因為你也不是生活在那裏,但你比較像是去找朋友玩才去金門,所以才對你談認同這件事情,以及他們對你的看法比較好奇。

邱育南:再講一下為什麼會去金門的故事好了,我第一次去金門是因為跟一個導演去拍政府的案子,在那邊中國的遊客很多,他們看到我們就很好奇,就問我們是哪裡來的,金門朋友就馬上說:「他們都是台灣來的。」中國遊客就說:「那你們都是本地人。」金門朋友就說:「不是不是,他們是台灣來的,我們才是本地人。」

那個瞬間你才會發現,原來我習以為常的「台灣等於國家」這件事情,在金門其實不成立。這件事情太奇怪了,如果我心裡以為的這個國家,是包括這個區域的話,為什麼我會對於這個地方陌生到這個地步?我怎麼可以這麼習以為常地,把那一套我沒有思考過的台灣意識,套用在每一個地方上?所以我才會決定離開台灣,住到金門拍這部片子,算是對我自己的一種反省吧。聽起來好像很偉大,其實沒有,就是一種好奇,我會覺得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,怎麼可以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情。也很慶幸那次有機會到金門去,這麼強而有力地剛好遇到這樣的人。

另一件事情是,我是台南人,我以為我自己的閩南語很遛,可是我到金門的時候,尤其是沙美的台語,我真的都聽不懂。像影片裡他們在打麻將,有一個人有說他有衝立法院,他講的時候我是幾乎聽不太懂,我那時候還問他:「為什麼你講話我聽不懂?」我就說我這次來的任務就是要把你講的每一句話聽到,但我還是做不到。那個腔很奇妙,他也是黃導演一樣住在沙美,也是姓黃。這個衝擊也很大,台灣的閩南語,你以為的閩南語,金門人會說那是台語他們講的才是閩南語。他們也會說,他們是一群會講閩南語的外省人。

觀眾:第一個問題想請問邱導演,剛剛有提到這部片在金門有播映,我蠻好奇金門當地人的回饋是怎麼樣的?第二問題,我很欣賞你去了廈門,因為金門作為地理或心理上的「夾心餅乾」,光報導台灣這一方面的人怎麼看,我覺得是不夠的,的確從廈門那邊看回來,我覺得是非常妥當。但這是在我看完這個作品之後,回推這樣想這件事很合理,但你當初在拍的時候,你是什麼樣的動機去到廈門?

邱育南:關於金門人的回饋,老一輩或中年以上的人,不太敢在這種場合發表太多意見,我不知道為什麼,可能是長期在軍管時期的狀態,也不會想講什麼,講最多的就是感謝我拍金門。很奇怪,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感謝我,我幾乎都聽到一樣的話。

再來就是,他們很好奇台灣人怎麼看待這部影片,我給他們的回應是:大部份的台灣人,不管是我的朋友或是觀眾,都跟我當初的到金門的想法一樣,就是我怎麼會對金門陌生到這個地步。大家看完之後想法也是:原來是這個樣子,原來我們可以用這樣的方式,重新看待金門或台灣。

比較年輕一輩的金門人看,他們會覺得難過吧,因為我的片子沒有答案,所以他們瞭解了一些狀態和脈絡,也沒辦法立即地做些什麼。雖然我不太喜歡用這個字,但會有一種「宿命的悲傷」,不管是未來做為戰爭的籌碼,或者現在因為是離島,就跟花東一樣顧不到,所以被邊緣化的很嚴重,這樣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。

從廈門回看金門,我一開始就預期要跨到三個地方,因為我覺得從邊界移動到另外一個地方,他們對於認同的看法也會有所改變。那時候就決定,想盡辦法也要找到一個留在廈門的人。其實我認識她才一天不到,就跟著她去廈門,也是一種緣分,她又一個人住在廈門,剛好對我的攝影機也很自然,可能跟我一樣水瓶座很奇怪,就跟著她拍。蠻奇妙地,後來也順利達到我設想的,要跨不同地域、時代的呈現。

觀眾:對於黃導有兩個問題,影片有一個家裡鬧鬼、一直在罵人的女士,我想知道他有沒有對你說了一些什麼?因為我想像你會一直在她附近,一直拍攝,我蠻好奇她是不是會對你說出什麼有趣的話?第二個問題是,我注意到你放了兩三個畫面,是關於鄭成功的畫面,我想知道這個畫面想要告訴我們什麼,這是個時間點嗎?

黃庭輔:裡面那個精神不太好的大姐,她對我講的大部份都是她自己悲慘的歷史:像她跟她先生相處的過往,她從小就是養女,她女兒自殺了,她的兒子雖然在金門,但是不照顧她,她變成自己一個人。我覺得她當然是一個很弱勢、很寂寞的人,如果我跟她講話,她會一直跟我講,因為她需要有個可以講話的對象。雖然她很激動, 但是她不會對你發飆,我鏡頭一直對著她拍,她應該都不會覺得怎樣。她也一直覺得我很像她的兒子,但其實我的年紀跟她差不多,但是她說她眼睛不好,看不清楚。我拍攝的時候,大部份都處於一個當觀眾的角色,我是一個很好的觀眾,會聽他們講話,所以他們不一定會覺得我在拍他們。

另外一個問題是,因為2008年馬英九當選總統之後,中國方面就覺得統一有望了,所以他們就送鄭成功(雕像)提醒台灣人,你們要跟鄭成功一樣,趕快統一。我覺得這是中國來的暗示,希望金門人能提醒台灣人,你們趕快做好準備, 八年應該可以統一。他們的心情跟金門人一樣,覺得統一應該很快,結果還是一樣白送了。他們送了很多媽祖和鄭成功,都虧很大。

鍾適芳:做鄭成功石雕的這些工人,是金門人還是從對岸來的人?

他們是從惠安來的五個工人,當然廠商是金門人,案子是金門人標的,請這些工人來過來。這些工人就住在那個小小的島上,大概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把它做完,然後他們就回去了。我有問這些大陸人:「你們怎麼想像鄭成功長什麼樣子?」他們說:反正這樣畫,就覺得鄭成功應該長這個樣子,但其實那跟大陸的鄭成功長得不一樣。

鍾適芳:延續觀眾問的那位大姐的問題,我對幾個畫面印象很深刻的是,大姐拿出鑽子和菜刀的時候,鄰居超鎮定的。你可以說一下,這種鎮定,他們心理的構成是什麼?因為我那時候想得蠻複雜的,想說他們怎麼會有這麼鎮定的狀態。

黃庭輔:因為她是跟別人租破掉的房子,二樓沒辦法住,只能住一樓,她又聽到人家講裡面鬧鬼啊,所以他自己也知道。我覺得是因為她的身世和處境的關係,她這種症狀會時好時壞,她的工作是政府請的臨時工,做一些清潔回收的工作,大家已經很習慣她有時會精神不太正常,一個人關在屋子內,一直罵一直罵,所以也聽習慣了,一陣子會好,一陣子會壞。大家都很習慣她的狀況,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,也不會特別聽她在講什麼,大家都不理她,各自講各自的。我覺得我們的生活環境也是這樣,我講我的,你講你的,我也不想聽你的,好像都是處在這種狀態底下。大家也都不會覺得她是一個瘋子,她就是時好時壞,而且她好的時候也還蠻熱心的。

鍾適芳:感覺鄰居跟她還是有交往的,像阿嬤跟她的關係。

黃庭輔:她跟那個阿嬤算是最好的朋友,那個阿嬤其實以前當過乩童,她可以讓人家問一些東西。其實她是一個很精明的人,很聰明,她也會覺得她精神是有問題的,可是她有時又可以叫她幫忙做一些事情、利用她一下。其他鄰居是覺得就住在隔壁,你也不會對我怎麼樣,大家也還好。她只是會跟對面那個歐吉桑,覺得他常常開電視開很大聲,吵死她了,害她都沒辦法睡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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