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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島嶼的觀點,講述島嶼 ─ 黃信堯談《雲之国》

2016當代敘事影展,今年以島嶼為主題,我們很榮幸邀請黃信堯導演,帶來他拍攝沖繩與那國島的影片─《雲之国》。啊堯導演在映後座談時,分享了他在島上喝著飲料、發呆、沈思的過程,還揭露了他意外開啟與那國島的神秘頻率,並在這座島嶼一次次的安排下,試著以「島嶼的觀點」談論島嶼。除此之外,啊堯導演也以豐富的拍攝經驗,娓娓道出他這些年對紀錄片的深刻反省與思考。

《雲之国》(2015)

座談日期:2016年10月23日

主持人:藍雨楨

主講人:黃信堯

主持人:與那國島的拍攝計畫,一開始的動機和緣起是什麼?為何會選擇去這個島嶼拍攝?

黃信堯:應該是十幾年前,我就有到沖繩拍片的念頭,我在無意間知道了一個訊息,小時候有很多舶來品,像日本的點心、餅乾,因為我住南部,高雄的崛江非常有名,我知道那裡有賣很多日本高級的點心。後來我開始拍紀錄片,知道這些東西很多都是從沖繩過來的,我就很好奇,開始對沖繩有些研究,才知道我們有很多走私的電器,也是從沖繩過來的。有些跑路的也都是跑到沖繩,因為出海過去沖繩最近。以前黑名單的時候,很多黨外人士也是跑到沖繩去。

到了2005年,因為我從來沒有去過,我就想不管怎麼樣我先去一趟好了。那時候坐船,有飛龍21號可以從基隆港出發,有很多老先生、老太太還是會跑單幫,因為坐船便宜,又可以託運大量的行李。我想這是一個有趣的題材,也想去沖繩看看,那時候我也剛做好一支影片,就想坐船過去,結果發現:靠杯!飛龍21號上個月停駛。因為那是一台客貨輪,虧損嚴重,所以就停開了。所以這個念頭就一直留在心裡面,有一個殘念。

一直到幾年前,我開始注意到與那國島,它離台灣最近,所以對它充滿了好奇,有些新聞說它要跟台灣建交,我想那麼近,如果可以直接往返的話,其實是件蠻好的事情,可是就是沒有辦法。這件事情我也是放在心裡。

後來公視的製作人王派彰,知道我一直想要拍關於沖繩的題目,他問我要不要投他們的企劃案,我說我沒有去過,想法也不是很完整,但他說沒關係,你就把它整理拿來投。我還沒有去過與那國島,我就寫了這個企劃案。因為我在2010年拍過吐瓦魯這個國家,我對網路蒐集資料相當地保守,我的企劃案也是寫得非常地安全,我就投了,投了就過了,過了之後我就去了,過程大概是這樣。其實是被製作人鼓勵,因為有時候你要踏出那一步之前,會一直在猶豫,你會覺得你不知道要拍什麼,那裡你沒去過,你也對它不熟。

導演黃信堯。

主持人:這部片是在製作人鼓勵下拍攝的,但這部片跟上一部作品《沈沒之島》很不一樣,最後的成果出來後,大家有很訝異嗎?

黃信堯:其實這部片完成之後,回過頭看當初的企劃案,只有一件事情沒有變,就是拍攝地點沒有變,其他全部都變了。我覺得拍攝過程其實很好玩,我第一年去在那裡待了一個禮拜,我就覺得差不多了,我先在石垣島待了幾天,再去到與那國島,原本還要再待久一點,我就覺得不太對,因為我覺得在那裡,你會有一種被困住的感覺,你整個腦袋裡面其實是很混亂的,我就覺得要提早回去。因為我是坐船,所以我先回到石垣島,在石垣島稍微晃了幾天之後,我就回台灣。中間我沒有再去,隔年才又再去。

我片子拍完之後,我回來剪,本來是跟製作人約好,我先剪30分鐘給他看,討論一下這樣子可不可以,因為我覺得這種(拍攝)方式,在公共電視應該是播不了。可是我剪到一半的時候,我覺得有一點欲罷不能,就跟製作人說我們晚一點再碰面,我想要把片子剪完,我覺得它是完整的時候,我再跟你談。

我剪完之後,就把片子交給製作人,寄給他的時候也寫信跟他說:我知道這個片子,公共電視可能會過不了,那...如果對你造成困擾的話,我可以繼續再補拍,做一個符合公共電視的版本,這個版本我就會自己留下來。我這樣跟他溝通。但他看完覺得蠻喜歡的,覺得沒有人這樣子拍,也看到我裡面想要表達的東西,他就說:只要是片子好,他再自己想辦法。在他的支持下,這支片子就有通過。

觀眾:我有兩個問題想請問導演,第一個想知道導演總共去與那國島幾次,完成這部電影的?另外一個問題是,在這部影片裡面,看到很多動物,看到後來就發現看到好多種動物,還有他們在島上行走的樣子,會覺得這好像是一座無人島,好像動物才是生活在這座島上,生活了很久很久的主角,想知道導演為什麼會特別拍攝、記錄這些動物的樣子?

​黃信堯:我第一年待了大概一個禮拜,再來是第二年待了一個月,所以我這部片大概拍了不到一個月。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有拍了一些,我有剪了一個大概五分鐘的影片,但我覺得不對,所以我第一次去拍的東西,我通通都沒有用。我這部片57分鐘,我拍攝的素材只有八個多小時,我是從八個多小時的素材裡面,剪了這部片。

我會講這些是因為,我幾年前有跟公共電視申請另外一個案子,他們跟我討論:你去阿里山蹲點,應該要有很長的時間住宿,(預算)要算在裡面。因為那時我的預算分配跟人家不一樣。我以前是念台南藝術學院,以前叫紀錄片研究所,那時候學校也是強調蹲點,你去一個地方吃住都要一起,要在那邊待蠻長一段時間,花個幾年拍一部片。

在我紀錄片的創作過程裡面,我一直在思考「蹲點」這件事情。因為我是一個比較孤僻的人,如果有人跟著我,我會覺得很煩,像我住在台北,我也很少找朋友聊天,即使回南部也都是在家裡,所以我覺得蹲點會造成對方的困擾,因為每一次出現在人家家裡或面前,我就會惹人厭,我自己是這樣感覺。

當你把人類語言的頻率關掉的時候,你會開啟另外一個頻率。

我看了一些國外紀錄片,例如幾年前我看了海蒂.哈妮曼拍的智利,片名我忘記了(編註:應為秘魯,片名為《金屬與憂鬱的國度》),她拍很多計程車司機,她很重要的一點,就是她觀察到了一個現象,於是她藉由這個現象去拍攝影片。我覺得紀錄片是這樣的,你是否有觀察到,跟你是否住得久是無關的。

我第一次去與那國島的時候,我就覺得這不是我想像的樣子,這個地方不能這樣拍。與那國島很久以前跟台灣有海上貿易,台灣的農作物會輸入到那邊,他們會賣一些日本電器到台灣。當初島上有一萬多個人,可是後來因為兩邊的政治關係,後來島上剩一千多人。很多關於人的故事可以拍,可是我覺得不是這個樣子。

我還要另外講一部片子,是我明年初會把它完成的《北將七》,就是北門將軍七股,這個片子很久以前已經拍了,可是我一直沒有把它完成。我在拍我住的地方,當年在寫短片輔導金的企劃案時,就有一位紀錄片前輩跟我講:你這個片子還是要有人物,要有人物把故事帶出來。後來我硬著頭皮,找了幾個人物寫在企劃書裡面,但我覺得這些人物不是我要的,他們不見得會表現出我想講的,那為什麼我的片子一定要有人物來講這個故事?這件事情一直放在我的心裡面,所以後來那個片子我雖然結案了,可是一直沒有發表,我明年想要把它完成。

我第一次去完與那國島,大概間隔了一年,拍了一個劇情短片。拍攝劇情短片的時候,我心裡也一直在想這件事情:我如果要拍這個島嶼,我是不是要找當地人,訪問當地人、拍攝當地人。想了一年我還是很困惑,製作人也來問我怎麼都還沒有去,都8、9月了你還沒去拍,後來我就說好,不然再去。

我從石垣島坐船到與那國島的時候,我拍了第一顆鏡頭,就是你們看到這個影片的第一顆鏡頭,為什麼會那樣拍我也不知道,我坐在船上,看著海平面跟船這樣搖晃,我覺得海跟天是二分之一的,這部片有很多二分之一的構圖,我也不知道我會那樣拍,就是當下的直覺。

到了島上後,我大概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,告訴自己我就不要拍。因為我是一個還沒想清楚不會拍的人。我以前紀錄片的作品裡面,拍攝素材最多的就是《沈沒之島》,拍五十幾個小時,像《帶水雲》那個才拍二十幾個小時,像《唬爛三小》它橫跨的時間很長,也只有四十幾個小時,我是一個拍很少的人,因為我喜歡花很多時間去思考。

所以我在島上第一個禮拜我都沒有拍,買個飲料,坐在港邊,抽煙喝飲料。說來有點玄啦,後來我覺得,因為我也不會日文,當地人講什麼我也聽不懂,我覺得反而是件好事,當你把人類語言的頻率關掉的時候,你會開啟另外一個頻率,於是我覺得那個島在跟我講話,我覺得我依稀聽到這個島的聲音。

我會去拍那個島有一個原因是,那個島要建自衛隊的雷達站,島上就分成兩派,一派贊成開發一派反對。我第一年去的時候,自衛隊基地還沒開始,第二年的時候開始開工,我看得其實有點難過,當那個禮拜我在那裡混的時候,我就覺得這個島其實蠻難過,它的心裡有點難過,我覺得它有一些心事想要跟我講,希望我能藉由這部片幫它說話,於是我就在思考人類這件事情,如果我把紀錄片裡面的人,稱為人類,跟牛、馬是不同物種的話,是不是可以。其實我們拍動物頻道,是以人的觀點去講動物,那有沒有可能以一個島嶼的觀點,講這個島嶼,我想要去訪問這個島嶼。我想這個島有很多話要講。

其實這個片子劇情非常地單純,我從那艘船說起,我覺得我帶觀眾搭了一艘船,第二顆鏡頭是海底船,可是我覺得它有一點像太空梭,所以一開始是三度空間的移動,第二顆鏡頭是有包含到四度空間,我們回到那個島嶼的最初,它就是一個島,島上有一些植物,存在於大海上,然後動物來了,牛啊、馬啊都來了,然後人類也來了。

這個島其實跟地球一樣,不管是誰它都接受,那個「誰」不管是人類、牛,或什麼物種,,你們來就來。所以人類來了就開始蓋馬路、建風車,我刻意不要有人出現,我想要把人的因素降到最低,我想要讓人覺得那是人類的行為,所以我想要把人造物作為一個代替人類的符號,人越來越多就有村子,就會務農、種甘蔗、養殖,就會有交通、船,船帶來更多的人,於是就蓋了機場,蓋了機場人就越來越多。

人跟動物不太一樣,人會建立所謂的民主社會,就會有選舉,以前叫江湖,是比武,武林盟主之類的,或者當皇帝、縣官;可是民主社會就透過選舉,人開始主導這個島上到底要不要蓋基地台,但不是只有問人而已吧?今天我這個地方給你來住,你應該要問我啊,問這個島啊,怎麼會是你們自己決定呢?你們有沒有問過這個島願不願意讓你蓋?我的想法其實很單純,就是這樣。

最後一顆鏡頭是一匹與那國島的馬,因為馬在那邊是特有種,其實我是很廣角地拍,可是那個馬其實是被拴住的,在一片看似自由奔放的天空底下,這匹馬看似自由,可是他是被拴住的,是被人類拴住的。我覺得我就是想要講這些而已。

觀眾:其中有一幕,那隻牛在公共便所那邊尿尿,這個畫面是你安排的,還是不小心拍到的?

黃信堯:所有的畫面都是島嶼安排的。就像我剛才說的,當你關閉了一個頻率之後,你會開啟另外一個頻率。既然他希望我幫他拍,講出他的心聲,我也覺得要幫他拍,於是他就會幫我。所以我也不曉得他會走出來,在那裡尿尿,我也不知道他會做這些事情。

黃信堯:有沒有可能以一個島嶼的觀點,講述這個島嶼。

​我覺得很有趣,人類有人類的思維,動物有動物的思維。其實前面幾顆鏡頭我就是放著,我本來也沒想過有三匹馬就走進來,自己擺了很好的位置,開始吃起草來。感覺就像舞台劇演員cue的位置,我也不曉得他們為什麼會這樣,我只是覺得這是島嶼的安排。

包含有一個收牧草的車子,因為與那國島也是日本,所以他們的消費基本上都蠻高的,所以中餐和晚餐我都自己煮,我帶一個火箭爐,撿一些當地的木頭,就可以煮麵。那個牧場的旁邊底下有個圓形的公共廁所,我都在旁邊的涼亭煮麵。那天很熱,中午的時候我就覺得那一台車停在那邊、後面有牧草,畫面蠻好看的。可是太陽太大了,我就想先去休息,回來再來拍,反正這個島,你待會去跟明天去都一樣。

吃完飯覺得差不多了、休息夠了,要來去拍那顆鏡頭,我就把車開到那邊,機器剛架好的時候,就有一個阿伯走出來,把那台車開走了,我當場有點傻眼,因為原本已經想好了構圖,鏡頭可以擺在什麼地方,因為我在拍的時候已經在想剪接、在想可以怎麼用。當我在想怎麼辦的時候,他開始收起草來,我就想:原來它是叫我拍這個、不要拍那個,我自己這樣子解釋。

觀眾:影片裡吊牛的那一段,也是你把鏡頭架在那裡,他自己跑進來的嗎?

黃信堯:我去的時候那裡是乾旱,我的推論是:那些牛是人養的,是為了要喝水所以掉到泥巴裡面去,不然照理說牛不會去到那邊。那天我是去拍風車,拍一拍就有怪手來了,我也不知道怪手來要幹嘛,我完全不知道他們要幹嘛,我原本也沒有要拍人,可是我覺得還是拍一下好了。結果拍著拍著,他們就把牛吊起來了,我也不曉得原來他們是要救牛,我也不曉得牛已經死掉了。其實我全部都不知道,就拍到了。

觀眾:我是做研究的,一開始我在寫企劃書的時候,也都是從網路上蒐集資料,計畫好什麼,就會看到什麼、拍那個東西,為了要說故事,也會做一些特別的工作。但你是先用你的印象,先有了一個構想,發現跟你想像的差很多,你抓到了一些你看到的和感覺,影片我真的是看不懂,但後來的解釋也許回答了我的問題,可能你真的是在拍那個島嶼。另外,我觀察到雲的變化都不大,因為片名叫《雲之国》,所以我都在觀察雲,為什麼會取名叫《雲之国》?

黃信堯:先解釋為什麼叫《雲之国》,因為從與那國島可以看得到台灣,可是台灣因為空氣污染,一年大概只能看到兩三次,就是颱風來之前,把空氣污染吹掉才可以看得到台灣。你在與那國島也看不到太陽掉到海裡面的,因為會被台灣的中央山脈擋到,所以他是一個非常奇妙的地方。因為台灣中央山脈非常高,所以我有看過一次台灣,大概就一個早上、那幾個小時,可是不是很清楚,所以我沒有拍,因為拍起來你也看不清楚。對他們來講,中央山脈很高,他們會說台灣是一個在雲裡面的國家,所以就叫「雲之國」。

與那國島其實有個海底城,有人說是地理結構,有些人說是外星人的遺址,也有人說跟亞特蘭提斯其實是一樣的。如果你有研究外星人的話,其實當年有個母大陸,與那國島、台灣是被涵蓋在裡面的,反正有很多傳說。於是我就想:天空有一個雲之國,海底有海底城,我那時候的想像就是一個雲之國的概念,只是後來我把那個「國」,改成日本的「国」,我覺得它就是一個這樣子的國家。可是你在那邊,除非你是冬天去,否則整個夏天,雲大概就是這樣。像我有當地人的Instagram,他每天拍照,雲都長得像沖繩的樣子,不管你待多久就是長這個樣子。雲還是有變化,可是我沒有一直拍雲。

黃信堯:「我回過頭思考,紀錄片到底要表現什麼。」

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,關於「故事」。這幾年台灣紀錄片上院線,會有很多故事、會發展音樂、名人的旁白。我以前就是拍紀錄片過來的,我一直會思考紀錄片創作這件事情,我會想:如果紀錄片跟劇情片一樣,要去強調劇情張力、起承轉合,於是你在某些部分開始會有音樂進來,去催化人的情感;在某個部份你有一個感人的旁白、煽情的文字;再加上這幾年沒事就一定要空拍,有很多攝影很輕便,可以做很多攝影機的運動。

我回過頭思考:紀錄片到底要表現什麼。我那時候就跟製作人講,這些我通通都不要,而且我連攝影機運動都不要,所以我每一顆鏡頭都是靜止的,因為我覺得我們紀錄片要這麼去算計這些東西的話,你已經失去了你想要去談論這部片子內容的意義。

我覺得視覺很強、很吸引人沒有錯,就像我們看很多網路影片,如果目的性是要搞笑的,他一定會一路往搞笑那邊去。可是你應該要把喜劇藏在影片裡面,而不是表面上它就是一個喜劇,那你就交給蔡阿嘎就好,不需要這種搞笑影片。對於我來講,紀錄片如果要這麼多算計的話,我覺得自己是在反省,所以我就跟製作人講說我不要這些東西。

所以這次拍片,為什麼我要選擇很笨重的攝影器材,我覺得攝影機太輕便了,於是你會大量拍,再回來選。我那個(攝影機)箱子很大,我告訴自己,我就是要讓自己很麻煩,麻煩到我不想拿出來,當我很想拿出來的時候,就是我非拍不可的時候。我藉由這種方式,讓自己去篩選這個真的是我要的。所以為什麼我可以拍八個小時,不是因為我只拍八個小時,而是我藉由這樣的過程,我只拍了八個小時,因為我光要架那個機器可能就要好幾分鐘,要扛那個機器到海邊可能要走一段路。我藉由這種方式,一直不斷反省跟檢討自己。

我也覺得我這個片子也不要有什麼劇情張力,那個地方你坐在那邊,它就是那個樣子,人的眼睛不會zoom in或zoom out,你就坐在那邊。我覺得這就是一個發呆的片子,你看一看睡著,醒過來還是接得上,這是我的想法。#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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