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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看昨日的島嶼— 黃庭輔、陳芯宜、沈可尚談《再/見流離島影》

2016當代敘事影展特別企劃:《再/見流離島影》,回顧16年前,由12位導演出海拍攝台灣各個離島的實驗紀錄短片系列《流離島影》,這次影展除了播映其中的6部影片外,映後座談也邀請到黃庭輔、陳芯宜、沈可尚等三位導演,一同回看16年前的島嶼影像。

儘管已經是十幾年前,但在三位導演的談話中,仍充滿著對拍片過程的細節與回憶,以及對聲音與影像的思考。從16年後的今天回看,《流離島影》不僅標誌了當時創作者大膽挑戰、共同合作的時代氛圍,在後來三位導演的作品中,許多深刻的煩惱與思索,在《流離島影》裡都已然浮現。

主持人:鍾適芳(當代敘事影展策展人)

主講人:黃庭輔、陳芯宜、沈可尚

座談日期:2016年10月24日

鍾適芳:今天很榮幸能邀請到三位導演,今天我們選了六部短片,有三位導演可以出席,大家可能都知道,這三位導演仍然有非常豐沛的創作力,而且每一次新的作品出現,都讓人驚艷。我先介紹最左邊的黃庭輔導演、陳芯宜導演、沈可尚導演。

剛剛看完這些影片,可能需要一點時間消化,但我想各位跟我有一樣的感覺,就是這個計畫的實驗性很強,導演們被賦予很大的空間,特別是這三部作品,不論是從影像到聲音,到音樂的運用,到了今天,我們在台灣紀錄片裡面,還是蠻少看見的。

所以現在要把時空拉到16年前,剛剛大家應該都還在16年前。我之前在電話上邀導演的時候,很擔心他們不想回看16年前的作品,但蠻意外的導演們都說還蠻喜歡的,我相信是那時候被賦予蠻大的自由度。需要把時光拉到16年前,先讓大家說一下創作的起源,而且我看到那裡有很多互助、交工的角色,像有人在另外一個人導演的作品裡面做攝影。可以請大家談一談、回憶一下。而且我看過一張非常酷的照片,你們在海邊,特別是芯宜超酷的,好像是白色的T恤,褲腳捲起來,那張照片真的很棒,那先請庭輔講。

黃庭輔:因為這個計畫是金門紀錄片協會辦的,主要是周美玲和董振良他們策劃的,當時應該是可尚和阿寶(陳芯宜)比較熟悉這個計畫,因為我是比較後面才加入的,先請他們介紹一下剛開始的一些想像。

沈可尚:原來是這樣子的喔(笑),所以記憶果然不太準確。我印象中我那個時候我們是大學生,剛畢業,那時候我們常常幾個人會喝酒,裡面應該有一半左右的導演,常常在一起混。有一次美玲就提了一個計畫,意思就是說,我們應該要將視角,拉到台灣本島之外的其他地方。那個時候其實沒有想太多,很難想像16年後用某一種論點或觀點去講這件事情,在那個當下只是覺得那是一個有意思的拍攝計劃。我印象中我是最後一個挑的,因為那時候大家在選島嶼的時候,因為在拍片這個行業,其實是非常重視前輩晚輩,所以我印象中,原本想去的幾個島都被勾掉。名單裡面有一個島我還蠻陌生的,叫作北方三島,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,後來他們跟我說,那是氣象局在報氣象的時候,像是會報彭佳嶼陣風九級、中浪之類的,我才知道原來那邊是有氣象台的地方。因為有點陌生,所以後來就想說就去這個陌生的地方,那個時候阿寶選釣魚台,我是你的攝影...對不起我的講話沒有重點......

鍾適芳:就持續沒有重點。

沈可尚:可以這樣嗎?

鍾適芳:可以的。

沈可尚:這個影展好好喔(笑)。印象中就是大家在喝酒,聊這些想法。但那個時候創作的感覺,就是沒有人告訴你,或應該說,你是被鼓勵用你自己的方式去選擇,去詮釋你所看到的一切。我想起來了,那個時候我還有很強烈的印象,因為我沒有上過紀錄片的課,也沒有拍過紀錄片,我對於要怎麼拍一個紀錄片非常搞不懂,所以我記得我一開始,先拍了一個很中規中矩的影片,我還記得我在基隆和宜蘭,訪問了幾個漁民的耆老,然後開始去追溯北方三島的種種歷史,也去上面訪問了幾次人,但最後剪接的時候又把它全部拿掉了。

這個計畫在那個時候,好像有一種特權,一種就是你可以犯錯的特權,你可以嘗試、可以做決定的。除了酒酣耳熱之外、互相幫助之外,那一整年...對,是一整年沒錯,因為我還幫好多部影片當攝影,所以那一整年在海上時間還蠻多的,有一種奇異的、不曉得為什麼在那個時空下,你可以這麼任性地將事情完成的一種悸動,那種悸動,現在想一想還蠻珍貴的,但那個時候的確是這樣做的。我的記憶是對的吧?

鍾適芳:可能大家各自記憶裡都有各自的時空,也許有交錯的地方,也許沒有。也請芯宜聊一下,感覺16年前你應該很小很小?

陳芯宜:對,好像導演裡面是我最小吧,可尚比我大幾歲。真的每個人的記憶都不一樣,我不記得我們是最後選的,我記得的是,因為我們兩個人年紀最小,是有點被半指派,但也不能說指派,因為這兩個島要嘛上不去,要嘛沒有人,所以也是相對來講最難拍的、沒有什麼既定印象的島,所以我們兩個就有點在喝酒的場合,被拱說那你們兩個要不要選這兩個島,我們兩個也不能說不,所以後來就選了這兩個島。我記得我們兩個還討論,誰要去釣魚台、誰去北方三島。因為那一陣子導演們會常常聚會,所以就這樣子開始,

鍾適芳:在哪裏聚會?

陳芯宜:那個時候常常在周美玲家,或者董振良導演家。其實他們家很小,我現在都還記得,大家全部都席地而坐,也沒有桌子,就在那裡喝酒,聊一些拍片的計畫,可能不只這個計畫,還有別的。我還記得美玲有提到,因為我們都看向本島,旁邊有這麼多離島,但是我們都不認識,也不清楚到底有哪些離島,所以她才提出這個計畫。

鍾適芳:各位觀眾看過去,大家16年前可能才幾歲?4歲5歲?你們要記得你們要多喝酒,常常在一起,才會做這樣驚人計畫的討論。

沈可尚:我覺得那個時候的氛圍,跟現在很不一樣。那時候沒有什麼電影、沒有什麼紀錄片,台灣一年片子的產量,不是現在可以想像的,可能是好幾十分之一,所以那個時候拍片並沒有想到什麼資金啊、發行啊,去什麼比較fashion的地方混啊,都沒有這種東西。拍片好像是一小撮、真的很小一撮,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混的人,大家只好窩在某一個人家裡喝酒,看起來都好像有一點窮,但似乎又有一點志氣,大概是那種氣氛。那個氣氛跟現在完全不一樣,現在大家都在討論腳本、討論企劃,隨手都可以拿出來拍,那個時候不太一樣,就只是一個覺得可以藉由攝影機,過著某一種屬於持有攝影機這種特定生活的小族群。所以蠻常在一起喝酒,其實就是互相取暖的意思啦。

鍾適芳:有一種拍片是一個community的概念,庭輔現在有一點記憶回來了嗎?

黃庭輔:因為我年紀都比他們大,基本上他們都跟周美玲、董振良在一起。這個計畫是大概開始有點雛型的時候,美玲才開始問其他人,找還有沒有人可以推薦來拍這系列的電影,因為像他們年輕一輩的,應該有五六位,已經包了一半,其他就是找年紀比較大一點的,我有推薦幾位,然後又去找其他一些,有一些年紀比較大的,有些年紀比較中間一點的。

我記得因為跟公共電視提案子的時候,那時候的製片是袁乃娟小姐,我覺得她是一個蠻開放的人,因為以前公共電視很少會策劃這種東西,她算是給大家很大的自由度。可是我們在跟她談第一次的時候,她就離職了,後來就變成馮賢賢小姐。我後來有去查,其實袁乃娟做了很多很有創意的事情,像後來的花博,以及一些數位的東西,所以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大的助力。

當時是公視出了一筆錢,大概60萬吧,等於是跟公視各一半的版權,電視版權是公視的,電影的版權是屬於導演的。我們每個人都用16釐米膠卷拍,那時候還算是末代的膠卷時代,所以我們的規格大部分是4比3,現在看的時候,雖然他的畫質比較粗一點,但是很有電影感,因為它有很大的限制,所以大家拍的素材都不多,但是都剪接得很好,在有限的素材裡面剪接得好,因為材料少,大家都只好靠更大的想像去把片子做出來。

鍾適芳:這次影展也選了庭輔另外一部影片《島》,我自己在看的時候,會覺得這部《0304》很像島的序曲,可以這樣看嗎?因為有些朋友可能沒有參加島的映後,請庭輔說一下為什麼當時會選擇金門?

黃庭輔:會拍金門是因為,當時董振良和周美玲他們拍《單打雙不打》,到金門去拍,那個時候是1992、93年左右,我有去當了一天的臨時演員,他們在金門的歐厝村攝影,我當時看到這家雜貨店,就覺得很有特色,想說有機會應該要拍一下這家雜貨店。後來因為美玲提這個專案,我又是金門人,所以我就選金門。我以前都沒有拍過金門,之前有拍過紀錄片,但這是第一次拍金門。當時周美玲又說,我們不希望是傳統的紀錄片,想要有實驗性,大家就自己想辦法拍跟人家不一樣的東西,所以當時我就拍了一個印象性的,我所看到的這家雜貨店。

鍾適芳:芯宜選了一個,或者被指派了一個我覺得蠻困難的題目,要處理的議題蠻多的,可是你從聲音到影像,選了一個很特殊的形式,也請你談一下。

陳芯宜:我可以先講別的嗎?(笑)因為剛剛在講的過程中,我想到為什麼我們會聚在一起,我覺得有個隱性的背景,那時候我們都剛畢業,我們大學的時候是在黃明川導演那邊工作,所以我們常常喝酒的這群人,可以說是「黃導的子弟兵」,以及周邊的親朋好友。剛剛可尚也說到,那時候的台灣電影真的是谷底,如果你把產量拿出來看的話,1999年、2000年、2001年,那個時候台灣應該是五部片、十部片以下,那時候真的是台灣電影谷底的谷底。

黃庭輔:那個時候紀錄片已經起來了。

陳芯宜:對,那時候已經有南藝了。現在覺得這個是很難的,那時候我們也去幫董振良導演拍第三部電影,可尚當攝影,我是收音。我也去李志薔導演的琉球幫忙收音,那時候大家沒有資源,就會互相幫忙,互相在別的片子裡面幫忙別的職位。

鍾適芳:我每次看到流離島影的credit,都會覺得......說感動有點煽情,但就會覺得那是一種某一種時代的力量吧。

陳芯宜:要拍釣魚台的時候,我跟可尚一樣,也是拍了很多田野調查,常常跑基隆訪問耆老,問他們當初去釣魚台的狀況,也去找非常多的文獻,試圖去了解這個島的歸屬,到底它是屬於哪一個國家,或歷史文獻曾經出現過的記錄,也包含政治上的,除了訪問影片裡面出現的教授外,也訪問了好幾位教授,問他們有關這個島的主權問題。

但是到後來,越拍會越覺得,這個是我想要講的嗎?因為我並沒有想要證明這個島到底是誰的,我也沒有想要去爬梳這個歷史的演變,跟政治的情勢,是怎麼樣影響這個島嶼。我有沒有可能只是還原成一個島,它如果只是一個島,它有的是什麼,它反映出來的假象或幻象到底是什麼?是從這樣開始思考這部片。但在拍的時候想法並沒有這麼清晰,沒有預設會分四段或怎麼拍,都不是結構過後才去拍,而是在拍攝的過程,慢慢釐清自己想要說的東西。

其實這部片最後變成這個樣子,也不能說意外,但因為我本來要拍的是另外一個東西,只是後來沒拍出來。我今天再回想16年前,那個時候常常去基隆,有一次在從台北到基隆的高速公路上,路上有一隻流浪狗,我為了閃避那隻流浪狗,車子就打滑,在高速公路上就撞上護欄,我人沒事,但是受了很大的驚嚇,車禍發生之後我下車,結果後面的車子全部停下來,真的很像在拍電影。那一次讓我有很大的感觸是,命名、歸屬這件事情。所以就想在這部片的一開始,標示出導演在拍攝過程裡死掉了,所以這部片就沒有導演。

事實上,因為我是很容易暈船的人,我出海兩次都在暈船,要不然就是躺在船上,根本沒有辦法動。事前我跟我的團隊說我要拍什麼,但事實上我人根本不在場,因為我就是攤在那邊,沒有辦法做任何事情,就算我意志力再怎麼強,我的身體就是沒辦法。所以有很強大的「我不在場」的感覺,就好像島一樣,每個人都在說他跟島的關係,或他是歸屬於誰,但是其實他並不在場。我的肉體,跟這個島,有很強烈的、很莫名其妙、很奇妙的一種連結。本來是希望處理成這部片導演根本就死掉了,但影片還是被完成,只是後來因為時間的關係,我沒有把它拍出來,後來就決定加入動畫,讓那個幻象更加明確。

鍾適芳:我覺得動畫和音樂部分都非常精彩,音樂好像也是你自己做的,可以再多說一些。

陳芯宜:動畫是我發想的,但因為我沒有辦法做組合動畫,所以我畫一些分鏡,請一個朋友製作。那時候的想法很單純,它就是一個島,但是因為很多人要它,所以不斷地在這個輪迴裡面。動畫腳本的想像是很直覺的,一個人變成一隻鳥,它要去到那個地方,又找到了象徵資源的鈔票,總之最後島就沈下去,什麼都沒有了。就是很直覺、很單純的,從兩次出海,跟整個過程冒出來的故事。但這個單純的故事,對我來說,反而有一種神話的力量,他是假的神話,但是他有一種神話和寓言的力量。

音樂的部分,我也沒想那麼多,現在記憶有點模糊了,但那個時候也是把新聞畫面當成聲音處理,而不是把它當成資訊處理,所以會把它當成聲音一層疊一層,其實你根本聽不出來到底講了什麼,或那些東西是否是真正重要的事情。

鍾適芳:在聲音的敘事上,我也想問可尚《噤聲三角》這部片子,我在看的時候,會想到機械生活(Koyaanisqatsi)的菲利普.葛拉斯(Phillip Glass),可以說一下這部片的音樂在構想時的想法。

沈可尚:這部片原本是沒有聲音的,在公共電視上第一次放的時候,它是完全沒有聲音的。我一開始完全沒有想聲音這件事情,在剪到最後一個版本的時候,其實剪得非常非常煩惱,當你要決定說一個你其實非常陌生的島嶼,你沒有在那裡生活過,你沒有在裡面找到與你相關聯的事情,你和這個與你人生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島嶼,唯一會產生關係,是因為你擁有了攝影機,你帶著一個攝影機該有的姿態,進入了一個陌生的地方,試圖在很短的理解中,歸納出一種看法或想法。這件事情是我剪的最初的版本,我第一個剪的版本是45分鐘,後來我交給國家文藝基金會,這是另外一個片子。

那個版本剪完之後,我非常不喜歡,我完全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交出這麼完整的東西,因為那和我的情感連結非常薄弱,但是那個情感連結究竟在哪裡呢?這件事纏繞了我大概三個月左右。我記得那時候我騎著迪奧50,一直在台北繞,一直想怎麼辦怎麼辦,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辦,因為你交出了一個你一點都不喜歡的片子。有一天騎到快到敦南誠品,我突然有一種感覺,過去三個月一直在煩惱我的,這個島的所有印象,或者我對於我自己去參與整個計畫的困惑,最大的問題,不就是因為我太想去定義它,我非常想去定義我去拍的東西,我非常想去定義我看到的東西,我自以為我有權利去定義它,我突然想到自己對自己有很大的質疑時,我突然有了動力,我覺得:對!所有的東西其實都是有定義的,那個定義是誰給的,是人給的。

那時候我離敦南誠品蠻近的,我就衝進裡面,去翻百科全書,我突然發現,在我腦海中煩惱三個月的那些印象,任何一件事情、一顆石頭、一條路、一個草、一朵花,在百科全書裡面都找得到定義,但我並不想做百科全書。所以我後來自己做了一個,可能觀眾也不一定知道或理解的事情,就是各位看到影片裡面那些所有的定義,都是我掰的。對,影片的可怕就在這裡,我瞎掰沒有人會知道,大家會以為那是真的。當然不是全假,但其實都被我竄改過,那個裡面的內容完全是從百科全書上面找到,但是我完全竄改過,但是大家會相信,會相信這個島上有這個和那個,就進入一個很奇怪的狀態中,開始看到這個島上有這些東西,但是因為剪接,他似乎又有一種情感線條或敘事線條,當然這個敘事線條比較隱晦。

那個隱晦的線條,大致是我自己參與整個行為,以至於到最後離開之後,我決定再也不會踏上這三個島,我也不想再碰觸這樣陌生的題目的,某一個攝影機的狀態,這大概是影片的情感和敘事線條。那個我困擾了三個月的影片,在我想到這個線條和感受之後,我一個禮拜把它剪完,然後再花一個禮拜,上那個我自己瞎掰的百科全書,然後我就覺得:天啊!我完成了!有一種很快樂的感覺。

但影片在那時候是完全沒有聲音的,我原本有用環境音來做敘事情感,後來覺得看書要專心,不能有聲音干擾,把它聲音mute掉之後,發現看得比較清楚。當時就很任性,現在想根本是神經病。後來在公視放,我記得放了兩次,放完第一次的隔天,早上八點多,喝酒的人沒有早上八點起床這種事,所以我印象很深,我絕對比平常早起接到了電話。結果他們說:昨天公共電視接到了太多抗議的電話,他們懷疑自己家裡的電視壞了,你真的不能弄點聲音嗎?我現在想想真的不好意思,對馮姐不好意思,對很多人都不好意思,但那時候就是:不行,看書要專心!就是這種任性。

但是很奇妙,當聲音這件事情被質疑的時候,我會開始想,今天如果我不想要環境音,我不想要寫實聲音,安靜是一個對話的方法;那如果今天我要強烈地跟觀眾對話,我要在心情上跟他們對話,那我可以選擇怎麼對話?所以我開始萌生了我要做音樂的念頭,要做什麼音樂其實我非常不敢確定的,因為我自己是做音樂的。所以我嘗試了幾次,原本是只想要用人的聲音去對話,後來覺得人聲的發出,其實有他背後的文化緣由,不太容易使用呵唱。所以後來我在做音樂的過程中,越來越覺得應該趨近一種極端劇情的,但理性成分非常非常強烈的東西,結構是非常強烈精準的,同時在理性中去藏感性的堆疊。那時候我不太知道菲利普.葛拉斯是誰,我記得我做了六個章節,做完第一個章節的時候,因為我的midi設備不夠好,我拿給一個midi設備很好的朋友聽,我說我想要繼續往這種感受推,他就拿菲利普.葛拉斯的音樂給我聽,後來我們就繼續往前做。

可能跟芯宜講的直覺有很大關係,當你選擇不要對話,那就安安靜靜的,當你要和一本書產生互動的時候,你有一種想要用聲音和影像互動的心情,那個絕對位置是非常高的,它甚至是有點超過了影像的能耐,它像是在勾引你一樣,弄得你很寂寞,他是一個很渲染的東西。但是在某個程度上,包含我造假了所有百科全書的內容,包含我用過度渲染的聲音,現在想想,都是在那三個月的煩惱中,我不斷困擾我自己為什麼去做這件事,像是在罵自己,或是質疑自己的感受,所以當我用那樣的音樂,最後決定這樣做的時候,我覺得它可以變成另外一種版本。

所以我的拷貝其實有兩種版本,我覺得可以用另外一種版本,和世界產生其他對話的可能性。後來我在紀錄片雙年展第一次放的時候,選擇的是有聲音的版本,觀眾的反應顯然和安靜版本完全不同,我覺得這是非常有意思的,而且好像有聲音比較受歡迎(笑)。所以後來除了在國外的一些美術館放的是無聲的,大部份在影展系統方面,全部是有音樂的版本。

鍾適芳:我想無聲也是一種聲音的敘事,我們也很想看無聲的版本,(沈可尚:會睡著喔!)也許我們明年可以來放無聲的版本。其實庭輔的影像和聲音,在你的作品裡面也是非常重要的,有時候是在不同的位置上敘事,在《島》或《0304》裡面,我都非常喜歡。我記得上次在問關於sound scape在你影片敘事的角色上,你說在金門因為小時候的成長經驗,就是有各種聲音,像是砲聲、戲曲和不同的語言,所以你對於聲音非常敏感,對於你的作品聲音和影像的關係,想請你說一下。

黃庭輔:在拍《0304》的時候,基本上聲音我沒有想那麼多,因為當時就請Dino(廖銘和)負責做音樂。第一個是我沒有做現場錄音,主要是拍影像,這裡面的阿兵哥和金門是個疏離的關係,不管外在發生什麼聲音,或是他們在看電視,電視上有什麼東西,對他們來講好像都不存在一樣,因為Dino是做噪音音樂的,所以我覺得他應該蠻適合的。​​

當時我在金門拍的時候,有請Dino到金門看一下那個場景,結果他第一天去的時候,就跟一個賣茶葉的老闆聊天,然後就喝醉酒,然後第二天稍微去雜貨店看了一下。我很相信他應該可以做出一種很無聊的音樂,因為Dino這個人很特別,他常在城市裡,很少聽他講話,我覺得他應該是跟這些阿兵哥的狀態很類似,所以他應該可以做出很特別的音樂。我只跟他講,我的長度大概是16分鐘,隨便你做,你做16分鐘給我就好了,所以他做好音樂,我就直接把他拉上去。因為剪接我是自己剪,音樂我就把它跟影像放在一起,最後就變成這樣。

我覺得影像跟聲音是一種拉鋸,影像的敘事和聲音的敘事,基本上一直在對撞、拉扯,我覺得這種力量在我的影片裡面,應該產生很特別的一種發酵的狀態,我覺得是蠻適合的。

鍾適芳:接下來的時間,我們也要開放給現場觀眾提問,或是想表達剛剛看了這幾部影片的一些想法,我也要提醒可尚,關於他對釣魚台的記憶。在這之前,我也要講一下關於這次影片的檔案,因為剛剛庭輔也有講到,在畫質上沒有那麼好的原因是這次播放的檔案都是DVD,所以剛剛也會卡片。其實我們一開始想要做這個專題的時候,確實有碰到第一個是版權的問題,就剛庭輔說的,電視版權一半在公視,影展的版權在導演們手上,但我們追了很久才終於知道原來版權狀況是這樣,所以花了一點時間處理版權,後來跟導演們聯絡上之後,導演們都告訴我們說因為那個時候拍攝媒材的關係,所以大家手上都只有DVD了,因為我們都會先問有沒有HD的數位檔,所以我們這次播放的都是DVD,也有點卡片,所以在此跟大家說抱歉。我們先讓可尚講一下釣魚台。

沈可尚:我只是記得阿寶真的很會暈船,真的有夠誇張的。兩次在岸上跟海巡人員點名時都正常,一踩下去就跟我等一下就會暈,我想等一下是會等多久,心中的預測大概就是會一陣子,因為暈船大家都會,但她真的很誇張,大概才出來5到10分鐘,她就說我不行了,所以我印象很深。

那時候晚上其實不暈船的人,大概都沒辦法睡著,就在那裡撐,那有點像在坐商務艙,我們暗夜中出港,島就在前面,直昇機在盤旋,但她就是很暈,臉色永遠都是慘白的,那個時候就有一種整船人,我記得還有香港人......我要講的只是證明她真的很會暈船。

鍾適芳:所以也是很辛苦的拍攝過程,我看到你(陳芯宜)拿塑膠袋。

陳芯宜:影片裡面有出現我在吐的狀況。但我覺得這是可以訓練的,雖然我還是一樣很容易暈,但是因為出海兩次,大家看到我有出現在甲板上,其實是第二次了,我記得第一次我幾乎很難出來,真的只能躺在那裡。那時候副導是樓一安,現在也是導演,他進來跟我說這個拍的怎麼樣,我說好,就這樣這樣,他再出去,第一次我記得我是連出去都沒有,第二次就是有訓練過。

可尚講到香港人,是因為有一些同行者在上面,因為出海很貴,一次就要十萬塊台幣,第一次只有我們工作人員去,第二次覺得既然都出海了,可以容納那麼多人,幹嘛不找一些人去。那時候我們就在當時的破報,現在已經收了,刊登一起去的啟示:如果你對這個島有興趣,不管你是什麼理由,可以寫信給我們,說明你的理由,我們就會帶你一起去,完全不用錢。所以那時候號召了一些年輕人,一起去看那個島到底長什麼樣。

鍾適芳:有點像一個藝術行動

陳芯宜:對對對。

鍾適芳:我好奇問一下,除了看到你拿著塑膠袋以外,還有一位一直跑,他跑的那個是廁所嗎?紮著辮子的那位是?

陳芯宜:他是我的一個工作人員,其實這部片對我來講,是一個綜合性的感受,所以我很難切割這是劇情、那是音樂、那是剪接。那時候的狀態有點全部混在一起,把它當成一個你可以說它是雕塑也好,慢慢各部位捏出來的。很多想法都是很直覺的,包含我去拍那隻在塑膠袋裡面的金魚,它沒有辦法出現,那完全是很象徵式的,我也不想過多解釋他到底是什麼。

那個一直在那邊走的人也是,他其實執行製片之一,那時候我有一個感受是,我們到了那裡,但是我們連跳下海也不行,也沒辦法游泳,因為軍艦都在旁邊,也沒辦法做任何事情,你只能在這個船上而已,有點像這個島的命運,也是不斷地在循環。所以那時候是純粹有個意象,好像有一個人他很焦慮,但他哪裡也去不了,只能在這個船上不斷地繞圈圈,繞不出去,就好像這個島的命運。那個時候是真的很直覺,就拍了這個東西。

沈可尚:我要插個話,我記得那時候去釣魚台,去之前大家的心情都有種高昂感。因為釣魚台這三個字,大概從小學就一直聽,所以你對那個島、對那個土地,在政治意涵上或在文字意涵上,會有ㄧ種強烈的認同感,你會覺得你要去某一個神聖的、你記得的地方,因為這個名字你從小聽到大。然後你大費周章的、吐的吐、倒的倒,暗夜出港,數小時的航程,然後軍艦來趕,直升機來廣播,但當你去到那邊,當你看到那個島的時候,會有一種非常荒謬的感覺,就是你大費周章地來到了一個政治符號、一個文字符號的面前,其實它就是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島,但是你抱了滿心的期待,費了很大的力量,當你親身站在它的面前,你左看右看,它就是海上的一個島,你是沒有任何情感上的投射。那是我第一次在清晨看到釣魚台的感受。我還記得我跟我的攝影助理講:蛤,啊我們又不能上去,要拍什麼?不然就這樣拍,那樣拍,可以嗎?就不知道要拍什麼,的確有一種荒唐的感覺。那就是個幾十年來,你所聽到的政治語言,但它其實對你個人的情感,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,那是一種很確定的荒謬感。

鍾適芳:其實我們這次整個影展的主題,在談島的宿命,跟島在這個宿命當中的荒謬感,其實我們有非常多部影片其實都在談這個,包括跟本土的關係,或島嶼之間的關係。

觀眾:我想請問沈可尚導演,在你的片子裡面有非常多的段落,從百科全書銜接到黑白的、狗在爭鬥的畫面,那個部分是我覺得影像很美,最有劇情感的,因為其他都是比較客觀、帶有距離感在看這些東西。到後面你鳥瞰那個島嶼,搭配著一個古謠吟唱,到credit那裡也有你自己聲音的敘述。我剛剛在看的時候,就有點帶有強迫症地,逼我自己要記得這每一個段落,因為在每個段落裡面都有太多的問號,不太曉得為什麼會有這樣時間和安排,以及最後那一句帶有某種情緒的一句話,想要問導演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處理?

沈可尚:希望我記得我16年前講的最後一句話是:「你在找一個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土地」是嗎?老實講,要我去回憶16年前影片仔細的組合,其實我對於那個「劇情」的鋪排,已經有點不是非常確定,但是我記得我那時候有寫一個敘事的先後順序,那個順序大致是從我一開始只是進入,接著我好像自以為找到一個制高點,從這個制高點才轉換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、有人的地方,那個制高點的位置也一直在變,有些時候我覺得我的制高點可以出手,有些時候我覺得我的制高點一點意義都沒有,到最後我感覺我的攝影機的存在,是個非常不正確、沒有道理的事情,然後最後離開。

我對16年前有一個模糊的印象,但是那個核心是對自己的質疑。所以最後自己的聲音,我還是記得我特別用tune,我還去找那種偉大的演講者是怎麼講話的,「人是有很高的權利是可以......」,我還記得我是故意去找有那樣聲響的感覺。現在我很難確定整個的腳本,但是我知道我一直在彰顯作者的權力,但我對這個權力是充滿著問號的。

所以回應最後一句話,你不講我甚至忘了,我現在講還是蠻不好意思的,那個叨叨絮絮的內容,應該就是對整部片、整個行為的懷疑。所以我記得我的最後一句話,應該是「我到底在幹嘛,在拍一個不存在任何地方的土地」,就是命名的問題。所以整個片的剪接,是用這一句話、這個概念下去剪的。如果再更仔細的話,我應該可以想出每一個順序,但是我現在沒有辦法很很完整、很清晰地記得。

觀眾:所以在credit那裡聲音的旁白,是你自己講的?

沈可尚:對,我那時候的心情,很誠實地說是:你以為作者有多大啊?你以為你是誰啊?你以為你看到什麼你就可以說什麼嗎?因為北方三島不是可以上去的島,我還記得棉花嶼上,就是有很漂亮的島,是沒有辦法有人在那裡生存的,因為它最高的植被大概就到腳踝,所以你一整天是完全被曝曬在太陽底下的。它沒有水、沒有電,地上沒有土,是岩礫、火山岩。那是一個保護區,所以我是偷渡上去,那時候也沒有手機,上去之後我只能跟船長約:拜託,你要確定,三天後來接我。接著你又換到另外一個島,花瓶嶼你根本上不去,你只看得到鳥在那邊。

​我還想到一個很重要的事情,在棉花嶼我印象最深的是,我第一晚在那裡紮營,我帶了帳篷在那裡紮營,天還沒有亮,大約三四點,我是被驚醒的,因為全部的鳥都過來攻擊我,我這個帶著攝影機,自以為可以詮釋這個島的人,其實侵佔了別人的地方,鳥才是那邊的主人,所以我是被嚇醒的,我還記得我嘴巴還說著:不好意思不好意思。

後來我第二次在上去,看到那隻鴨,中間還有人把羊群帶離棉花嶼的黑白鏡頭,就是因為在清末,因為有漁民擔心海難,丟了一公一母的羊在上面,百年之後,那邊就有一大群自然的羊,那裡已經是他們的家了。但是當人決定那裡是個自然動物保護區的時候,他們可以自然劃分那是鳥的地方,而不是羊的地方,所以他們可以決定把羊遷回來,所以為什麼最後會出現,羊在有樹有植被的地方,那是已經回到台灣了。那群羊原本在那裡活的好好的、好幾代,莫名其妙突然間被驅離了,就是因為人下來決定,所以羊也可以被帶走。為什麼最後離開島之前,我還看到一隻羊,那隻羊真的是我最後一次去那個島時,我看到的,它莫名其妙跑出來,我嚇一跳。後來回來台灣我跟農林署證實,他們說有一隻羊是船已經開走了,遠遠才看到有一隻羊從石頭冒出來,那時候是一隻小羊,到我拍到的時候已經是老羊,所以是這些東西加總起來。

同樣的感受,你到彭佳嶼的時候,你看到那些士兵、氣象員每天在那裏很認真的紀錄,士兵在那邊過日子。那邊的士兵從來沒有穿過軍服,因為沒有人會過去,他們只是因為我要服兵役,所以我在這邊也不知道要幹嘛,在那邊混日子,也沒有什麼保家衛國這種事情。因為你要伸張你的主權範圍、你的領地,所以你丟了一群人上去,過著百無聊賴地生活,證明這塊土地是你的,這就是給我的感覺。

這些島,在最好的狀態,就是沒有被人決定、利用、使用、定義的情況下,他就是最原初的狀態,但是當人權力大到你可以去拍它,你可以使用它,可以去傲慢地利用它的時候,你說什麼它就是什麼。所以整部片的剪接和設定的順序是這樣子的,就是我在質疑人對土地的一種很傲慢的霸權,就是你怎麼說怎麼算。同樣地,我認為我那時候拍片的行為,也是如此地傲慢。

鍾適芳:謝謝可尚,實在是非常精彩的回答,想起了你在那個創作過程中,很重要的精神。

觀眾:因為導演們說可能已經是2000年左右的拍攝印象,所以我想有沒有可能跳脫當時的拍攝狀況,回到去年有一部片也非常有特色,是黃信堯導演的雲之國,同樣也是公視做的,是拍攝與那國島的故事,不曉得導演們有沒有看過,看過後的感覺怎麼樣?

黃庭輔:我上一次跟他(黃信堯)一起同台有看過這部影片,雲之國主要是一個鏡頭都拍兩三分鐘以上,用很旁觀者的角度在看這個島嶼,因為他說他一直在那裡沈思,選擇每一個拍攝角度,那個島嶼跟台灣的一些離島一樣,也有很多類似的問題,因為離島都會被當作像放核廢料的地方、軍事的地方、或是被列為很邊陲的島嶼。其實島嶼的命運都蠻類似的,但是大家拍攝或詮釋的方式不太一樣,但其實都在講同樣的故事,就是被本島或大陸所排斥的一個小島。

當然我覺得小島本身,有它的自我成長與生命的地方,其實不一定這麼悲觀。或許我們是站在一個大島上,去思考小島的問題,常常會把他們的缺點誇張化,但其實並不一定,也許住在那邊的人很快樂,只要每天可以捕魚,像剛剛那部蘭嶼的影片一樣,那也是很自足的一個天地。假如他們沒有接觸到外面,太多資訊的話,他們還是活得很好,只是我們會覺得物質比他們好,覺得他們比較可憐,可是其實並不一定。

鍾適芳:因為這次影展我們正好有邀請啊堯來做映後,他其實也有談到一點,跟可尚講的有點類似,因為他也在島上思考扛著攝影機的人,介入這個島的問題,所以才會有很多沈思的狀態。我們沒辦法代他發言,不過這個部分是他在映後有談到,正好跟可尚講得有點契合。

觀眾:剛剛可尚導演說,你做這個影片的時候,不斷在質疑自己扛著攝影機,去詮釋一個島,或去詮釋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、任何生命、任何人,你在質疑這樣的詮釋權,那這樣的質疑在後來的創作上面,它是否還有繼續影響你後來的創作?因為我覺得只要是扛著攝影機的人,都常常在思考一個問題,這樣真的好嗎?我詮釋的真的是這樣子嗎?類似這樣子的懷疑。那在你後來的創作上面,是不是也持續在疑問、質疑這個問題?

沈可尚:因為你問了這個問題,我才突然去回想從2000年開始一直到現在,我拍攝過的影片。沒錯,我永遠都會懷疑,究竟持攝影機的人是誰。但是有一個很不一樣的差別,我覺得當時會對這個持攝影機的人、自己,產生很高的懷疑,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,我能夠和這個島接觸的時間非常短,其中一個島我上不去,能上去的是用偷渡的,唯一有人的地方是軍事基地,所以不是我愛去就能去,我幾乎沒有太多的時間。

我記得我在這些島的時間,花瓶嶼應該是兩次,棉花嶼兩次,彭佳嶼大概三次,就僅此於了,代表我和這些島和這些人交流的時間、生命交會的時間,大概十天左右,十天以內你要去說一件事情。我覺得這有點影響到我後來,為什麼我拍每一部片,劇情片先不說,每一部紀錄片的工作時間都非常長,我認為今天要去詮釋一個東西,不管是人、議題,那個本體和你之間的互動,必須要產生一個很高、很確定的,一種共同、共生的化學性,那種化學性才可能啟發了你、或讓你質疑它。這些東西開始有了歷程,有了你最後決定的詮釋權,你要對你最後自己的詮釋權感到非常相信,我覺得那是經歷過時間、情感和你對影像的操作技巧,種種加總起來的,你才會認為,當你選擇這樣的詮釋權,是對自己、對彼此,或對你即將傳遞訊息的觀眾感到心安。

所以為什麼後來我拍每一部片,從開拍到呈現在觀眾面前,絕對不可能有一部片低於一年半,絕對不可能,我不相信短促的交會所產生的東西。我覺得那個化學性它一旦產生了,你和你的被攝對象或被攝題目產生了化學性的演變,你們願意為了這個共同的變化,而產生了你的詮釋或你的定義的時候,這其實是一種你們是怎麼一起創造,你們怎麼在時間之流裡面,去聽彼此下的定義,攝影者找到了新的「我是誰」,從剛開始接觸時候的那個你,到你最後和他產生變化之後,最後你認定了一個新的「我是誰」,你決定講什麼事,我覺得是要經過這些過程的。

我現在會不會質疑呢?我不會質疑,應該說我永遠都在質疑這件事,但是我期待把這個質疑的解答,能夠做得更好。每一部片永遠都在掙扎,它應該是要下結論的時候了嗎?它能夠這樣下結論嗎?它能夠這樣定義嗎?它如果還不夠充分,就會繼續延長我的拍攝時間,所以後來這變成我的一個習慣。如果你不問的話,我也許不會想起來,但你問了之後,我有一點想起來為什麼我會這麼慢,可能是那一次我對於快,拿到東西而產生作品這件事情,是充滿困惑的。所以之後我必須要用慢來解答。天啊!我花了16年解答這個問題,也花太久了。但我必須要透過這個方法,來找一個自己心安的解答。

鍾適芳:我想這是一個蠻重要的問題,也許可以幫你把這個問題交給其他兩位導演,因為他們的拍攝期也都蠻長的,也是「慢導演」,芯宜要不要談一下,上一部片拍得很慢。

陳芯宜:我每一部片都很慢。我覺得某種程度上來講,我們三個應該都算蠻像的人,我們都沒辦法快。其實可尚已經解答了很多,你要認識一個人,尤其我的片子希望找到一個人的本質,比如前幾年拍的一些藝術家。要找到人或者事物的本質,不太可能在一個很快速的狀態下你就理解。後來因為生活所需、經濟所需,還是會接拍一些必須要快的片子,比如說一年內一定要完成,一定還是會有案子來找你,你必須這樣操作。但我一直都非常忐忑,這件事我也跟可尚聊過,好像一件事我必須要拍到一百次、一千次,它在我的心才會成立、才是真的,我才有辦法相信這個影像是真的。就好像去年拍「行者」,我可能幕後拍了不下一千次一樣的東西,但是在我還沒有辦法相信這個是真的的時候,我沒有辦法覺得這是成立的。所以也變成它需要花很多的時間,不斷地在你心裡面驗證這個人說的每一句話、每一個行為,每一個你看到的東西都是真的,你才有辦法把它放到影像裡面。對於比較快速要在一年內的,我都會有一種非常不安,覺得不行,我要再繼續拍下去的感覺。

講到拿攝影機這件事情,因為後來我劇情片有些中斷,就是為了在處理這些紀錄片,因為我拍了好幾位藝術家,有些影片已經推出了,有些現在正在剪接,也都是拍了十年以上。我有跟黃信堯聊過,因為大家都是很好的朋友,我跟他聊過我在09年的時候,有很嚴重不想拿起攝影機拍的障礙,就是所謂的「專業」已經在你體內太久。專業就是一個事情在你面前,你已經知道我要怎麼拍他,或者我這樣這樣拍,他就會剪成什麼樣子,這些都已經思考過幾百遍,已經變成你的專業了。像是這個人現在發生這個事情,你要用哪些鏡頭組成怎麼樣的故事,你都可能已經有個底,我在09年的時候,我非常排斥這件事情。舉個最簡單的例子,就是人在哭的時候,這個是最珍貴的時候,或講到什麼是最珍貴的時候,就是那個太直覺性的反應,我覺得太討厭了,所以我那時候有很嚴重的不想拿起攝影機拍的障礙。

在那幾年的時間內,我在抗拒這個,並且跟自己做個實驗,因為拍片的關係,我養成習慣隨時都會拿著攝影機,一定會有攝影機在身邊。有一種實驗是當我想拍的時候,我就是故意不拿攝影機,看會怎麼樣,那幾年的時間我都是這樣。當然後來可能還是很慘,因為重要的事情沒拍到,但對我來說,那個是必要的過程。我必須要讓自己經歷過那段期間,我必須要做這樣的決定,再怎麼重要我都抗拒,看我如果不拿攝影機,它到底會變成怎麼樣。

黃庭輔:其實拍電影對我來講,是一個學習的過程。我從對某一個東西開始產生興趣、開始有感覺,然後持續一直拍它。我希望在拍攝的過程中,我自己也再慢慢成長,慢慢吸收一些東西,每一次去的時候看到有什麼新的感受。一般你覺得你拍得不夠的時候,你還是會繼續一直拍,拍到哪一天,被拍攝者的感覺,讓你覺得不要再拍下去了,人家已經開始討厭你了,或者你已經覺得夠了,就不用拍了。

但基本上我一開始拍的時候,都是沒有主題的。就是看你對某一個東西開始有興趣、有感覺了,就開始一直拍,然後拍到兩三年之後,覺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剪。對我來講,我跟被拍攝者建立的關係比較少,一般我希望我在拍他們的時候,他們不覺得我在拍他,我希望有一種好像我沒有在拍的狀態,這種狀態我覺得是比較接近我所認為的真實。當然我就比較少劇情上、訪問或其他的東西。

觀眾:我想問導演們關於邊緣意識,或者中心 — 邊緣的問題,從16年前到現在,導演們有什麼想法上的轉變嗎?

黃庭輔:我現在還在拍金門,這是我第三部關於金門的影片。我覺得邊緣跟本島的關係,它從有這個土地開始就已經決定了,就是土地決定論。它本身就是這樣的地理條件,空間上就決定他處在某個狀態底下,它是重要的或者不重要的,或者是說它的土地好不好,像台灣就是長在這邊,已經沒辦法了,它已經決定了,決定了它本身的歷史。

就像我們剛剛看的那些島一樣,它永遠都會這樣,當人開始多的時候,一定有很多人開始外流。因為這個島養不起那麼多人,它有它的限度,當它位置重要的時候,可能三千年前就已經很重要,它是個軍事重地,它可能兩千年前就是軍事重地,再過一千年其實還是一樣,不管科技多麼進步,它還是一樣的。

我覺得這很神奇,一個地方的命運竟然是自然生成的。住在這邊每一代都會教育他的下一代,你要如何活下去,當你沒辦法養自己的時候,那就只好外流,當外面去流浪,到東南亞、到大陸,到其他的地方去,去追求你的日子。所以還好,因為每個島可以養活多少生命,其實它是固定的。

陳芯宜:我不知道要如何正面回答這個問題,我覺得還是有很多因素,會決定中心或邊陲的吧。當然庭輔說的是一件事情,另外一件事情是,不管是政治上或經濟上,都會決定你要以什麼樣的位置,去看待何謂中心或何謂邊陲。例如我去訪問那個耆老的時候,他對於釣魚台就有很多屬於他漁民的記憶,比如說他當初因為颱風躲到上面,他有很多細節,只是沒有辦法講完整的故事。我覺得那是十分真實的,他以他漁民的角度站在釣魚台的時候,他看到的跟我們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。所以我在影片裡面為什麼會分四段,會有不同的主題,試圖要講的是,它可能不是我們看到的那個樣子,可能還有別的觀念,會站在不同位置去看待這件事情,希望呈現比較多角度看這件事的方式。

剛剛講到與那國島,我也是因為拍了一個日本的劇團,所以去到沖繩,我到沖繩戰爭博物館的時候,我還蠻驚訝的,因為他們的歷史完全是以沖繩的角度而寫的歷史。像裡面的大紀事,有寫到釣魚台是台灣的,這句話讓我蠻驚訝的,我以為它是在日本,但不是,它是沖繩,他們也不覺得自己是日本。在上面也寫道,曾經在某個時候,他們覺得釣魚台是台灣的。這是我所沒有思考過的,不同的位置看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,沖繩或與那國島離我們那麼近,我在與那國島就可以看到台灣了,以前可以通船,但是現在不行。

我在看待這些事情的時候,不能說懷念,因為我沒有經歷過那些事情,應該說我還蠻嚮往邊界是模糊的時刻,在國與國之間,界線還沒有這麼清楚、邊界是模糊的時候,是有非常多可能性的,但現在這個可能性不存在的。當你可能性多的時候,你才有可能翻轉所謂的中心或邊陲,或者以前剛戰敗的時候,可能從沖繩來的人或台灣來的人,是比日本人的地位還高的,諸如此類的,你就可以翻轉所謂的中心跟邊陲,那必須在所有界線還沒有這麼模糊的時候,在這個釣魚台的問題沒有這麼敏感的時候,漁民還可以在那裡捕魚,不會受十二海浬,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之類的。我也蠻嚮往以前,像海盜或海上走私貿易還很興盛的時候,那讓我有很多想像,並存在很多可能性,我不知道那樣的世界還存不存在,或還有沒有可能,只是覺得現在所有界線或定義......

可能有點扯太遠,但我覺得,我們那個時候可以這樣喝酒,或80、90年代整個地下文化的氛圍,我自己覺得都跟這個有關吧。以前界線沒有這麼模糊,也不會是電影圈就是電影圈,文學圈是文學圈,音樂圈就是音樂圈,大家互相不太往來,也會不是這樣子。不管是在這種中心邊陲或說我們個人生活、或在創作上面,我都很嚮往那個界線模糊的時刻。

沈可尚:你真的很會講耶!(笑)我非常認同阿寶講的。我剛剛被發問的時候,老實講我腦中是一片空白,因為我的確沒有想這個問題。但是要回過頭來看的話,實際上在16年前,其實對於所謂的中心與邊陲,有一個非常強烈地想要替邊陲發聲,或者對自己冒犯的行為感覺到厭煩,一種很本能、有點像潛意識一樣地,想要替所謂的比較邊陲的人發生,你想要站在他們這一方,好像那是一件很對、很正確的事情。

但畢竟16年過去了,當你剛剛在講中心邊陲的時候,其實我想的不是台灣,或者一個小島,我想的是一個人的宇宙。每一個人其實都有他自己的宇宙存在,當他去關注事情,愈發重要,愈發不重要,他自然在人關心的宇宙裡面,自己去關心的宇宙裡面,會產生誰中心、誰邊陲的一種關照。同樣地,我覺得土地跟這個世界的概念是一樣的,現在可能是叫政治力,或叫資本力,決定了我們看待世界的方法,但是這個世界,還是會隨著時間之流繼續地變化。所以我現在並沒有那麼強烈地要替誰說話,因為我覺得時間、歷史會把所有東西,推到一個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,所以我現在可以稍微比較平和地看待所有的人事物,之所以可以比較平和看待是因為,我自己也產生了一種流動的,什麼是在我心中的中心,什麼是在我心中的邊陲,那是會隨著越來越多的參與而改變,那個概念是一直流動的。

所以最後阿寶剛剛講的,那個模糊吧,或者我心中稱之為一種渾沌的、沒有符號的、很多符號被去掉的東西,可能是一種心理很原始的期待或追求。實際上,這16年來,在攝影機的中心位置,似乎也是一直在流動的,所以它的權力並不一定一直握在我手上,有的時候它是轉移到被攝者的手中,有的時候,在剪接的時候,它會變成另一個關照的態度。所以,我覺得那個就是一種宇宙本來的本然,它就是會一直流動,產生中心與邊陲的變化。這是我聽到你的問題的想法。#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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